萧宁远忽想起母亲曾含着忧怒之色，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女子裹脚，终日深居”的曲事，遂不禁暗叹：“所幸师姐没有被制足幽禁，否则，可真是要叫人痛心疾首了！”
萧宁远深念又想：“恐怕世间有不少女子本是有师姐这般资质的，只是被扼灭在了长巾深闺中罢。”他意念及此，不禁心惊魄痛。
孙、萧两人面向东方，并肩坐在岳麓山顶边缘的一块光溜大石上，忽见对面山头现出一轮圆月，原来天色虽仍昏亮，太阳却早已下山了——月升日落，月落日升，正是望日夜晚的天相。
山前一坐偌大的长沙城尽收眼底，水波滚滚的湘江穿城而过，城内街巷里的花灯，已稀稀疏疏地亮了一些，如点点星光般，遥拱着天上明月。
萧宁远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想明了孙江语暮时登山的用意，遂不言归。孙江语见萧宁远在天色将黑时，也不说返回之事，便猜他已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再生“心有灵犀”之乐。
三言两语，数呼廖吸之间，天已全暗，但穹幕上圆月既明，清辉洒处，倒也足以视物。
长沙城里的花灯全都点亮了，光暗相衬处，将城里的街巷映得更加分明。
萧宁远在樊城、襄阳时，每逢元宵，灯会亦盛，夜幕降时，一家人都会出门赏灯，故对元宵灯会的事，早已觉不出甚么稀奇了，因此今日午间入城，孙江语提到故意迁延脚程，只为来就这长沙城里的花灯时，他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却实有些不值之感。
然而，如今夜这般登高瞰城似地赏灯，萧宁远生平还是第一次，这种感觉，实是新奇，令人痴醉，他顿时又觉，孙江语的此举大有道理了。
萧宁远正在不厌其烦地游目时，忽闻得孙江语在耳边柔声问道：“如此赏灯，可还行罢？”她闭口无声地由着萧宁远观赏，已有多时了。
“如痴如醉，似梦似诗呀！”萧宁远转头看看孙江语，慨然答道。
孙江语冲他笑笑，口中无言，又转目观灯，她早知萧宁远生长于襄阳繁华之地，长沙城内的花灯虽好，却也定难捕他目神，故此，才特意将这岳麓山之行排在最后，只待暮时赏灯。
再坐一阵，萧宁远自觉看得够了，又感到腹中有几分饥意，恐孙江语也已肚饥，遂问道：“师姐，我们这就下山如何？”
萧宁远本道孙江语定会应允，不料却见她抬起右手，在眼间鼻前竖起根食指，微笑道：“再等一会好么？”话中竟有央恳之意。
萧宁远点头从了，正欲返首再观时，忽见孙江语的面颊上映出几抹绚光，顿时衬得她娇艳万分，萧宁远心底竟骤然涌起一股莫名幽意，催得他直想揽其入怀。
萧宁远瞬时觉出此意，忙颤心去抑时，忽又见孙江语双颊突绽笑靥，转脸向城，伸手指道：“来了来了，快看哪！”
萧宁远赶忙转头去看，见远处城中，湘江里的橘子洲上空，竟升起朵朵烟花，正在盛放，绚美非常。
萧宁远见花笑起时，耳边才听到嗖冲爆响，他只恐自己听错了，正欲抛之不理时，已听孙江语道：“那边的亮光似比声响来得快些。”
萧宁远这才开始注意到——当一束烟花上冲时，并无声响，直到它绽放时，才传来“嗖——”的冲天破风声，而本该与烟花绽放同时发出的爆响声，却直到烟花凋零时，才传到耳边。
萧宁远这才确信，他之前没有听错，不过，当他顺着孙江语的话去想时，又有个疑问：“声响传来，需要时刻，那是肯定的，这可由回声之理推知，但是亮光从发出到入眼，难道也需时刻么？还是亮光的脚程太快，需时只在瞬间，肉眼才无法察觉？”
当下，萧宁远将这个疑问说给孙江语听了，孙江语也正在思索这个问题，遂应道：“对呀，真不知这两个说法，哪个才是符合实理的，可得想个法子探明才是。”
两人议论一阵，皆未得善法，萧宁远道：“莫不如回山请教攻七师公，他老人家智慧深博，必有办法。”
孙江语闻言，敛容抿抿唇，才笑脸点头应着——她似乎也不大愿意在这个本该两人共赏烟花的时候再想它事。
孙江语环膝而坐，见烟花不断，声响不绝，直夺人目耳，不禁痴醉，她偏头看看萧宁远，忽想倒身倚在他的肩头，但苦于不知他的心意，只怕这一靠会生出尴尬，令双方难堪，故此抑住。
烟花燃尽，四周仍复静幽，孙江语和萧宁远两人再坐聊一阵，这便借着月色下山。
两人行到麓山寺边，忽看到前边一株树下，摆着一具僧躯，再细看时，竟见那僧人颈后连出根布带，布带的另一头系在上边的树杈上，那僧人的双脚悬空，脚下倒着几块砖石——那个僧人，居然在此吊颈自缢！
两人大惊，萧宁远忙疾奔过去，抱住那僧人的腰臀，将其拔起，好松松他颈中的勒扣，嘴里喊道：“师姐，你快断他布带！”
孙江语早已俯身拾了块锋利板石在手，她就着萧宁远的喊声，将手中板石挥袖一甩，那条连着树杈与僧颈的布带便触而断。
那僧人的身体失系而倒，萧宁远施力接牢了，顺手将其放躺在树边草地上，这才就着月色看清，那个僧人白眉白须，正是暮时上山在墙角碰到的那个老僧。
萧宁远在脑中闪猜眼前老僧自缢的缘由，心中不由惊颤，忙伸指去探他鼻息时，已无气动，再移指探他颈脉，亦无跳搏。
孙江语早已蹲到身边，这下忙问：“怎样？”
“圆寂了。”萧宁远怕孙江语多想，尽量将话说得平淡些。
孙江语默然几瞬，道：“你去寺内叫人，我在这守着。”她怕萧宁远担心自己，也尽量抽出话语中的情感。
“好。”萧宁远应着，起身走两步，忽又回头道，“师姐，这不关你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