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是大明永乐一十四年,大明朝自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应天称帝开国始,至今已有四十八载。
这朱元璋本居淮右,世代布衣,更自幼即孤,托身寺庙,其时温饱尚不可得,岂有并吞八荒,君临天下之志邪?只因元主昏庸,官吏贪暴,世怨久矣,又逢天灾连年,元治益乱,民不聊生,遂一时反事四起,天下大乱。朱元璋求生无路,亦投军反元,只十余年,便坐拥天下,实乃不世奇才。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崩,其长子太子朱标早薨,太祖恋标情重,爱屋及乌,早已立标子朱允炆为太子,遂由允炆即位,年号建文。
其时,大明兵强力盛,外患寥寥,然各地皇叔藩王拥兵,尤以镇守北疆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九王为甚。建文帝自知威不可服众,力不可压群,深感内忧,遂从翰林学士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削藩之议,先后废周王、珉王、齐王、代王为庶人,湘王朱柏亦被逼自焚。
例事在前,燕王朱棣自危,遂挟宁王举兵,以“靖难”为名而反,三年事成,践位九五,年号永乐。
汉地自元兵入主,汉人蒙欺百年,北地更从金兵驱宋之日起即饱受蹄踏,一朝鞑虏散尽,万民欢腾。璋、棣虽无尧舜之贤,然有爱民之心,且兼治世之能,允炆享国日浅,亦与民无犯。虽自古无论兴亡,布衣皆苦,然离乱世四十余载,百姓终略得休养。
清明刚过,细雨绵绵,正是耕田时令,大道旁沃野数里,尽是水田,田里农夫扬着碎竹枝驱牛犁田,阡陌之上农妇挑着淤筛(淤筛:牲畜的粪便与草的混合物称为“淤”,是一种很好的肥料,淤筛是一种竹器,常用来挑淤,故有此名)运淤施肥,勉力务农事,春华待秋实。
少顷,雨停了,道上行来一匹栗马,马上乘客摘掉斗笠,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青衫,作儒生打扮,目光炯炯,相面俊雅。少年将斗笠背在身后,环视春景,甚是怡然。
这少年本是湖广襄阳府人,自幼随父学礼习儒,此次奉父命前往衡山,只为拜见衡山派掌门人孙广泉,有书信递上。少年不料父亲一个文人,竟会与武林中人相识,询及父亲,父亲只说孙掌门是其少时交得的好友,已有二十余年未通有无了,让他务必将书信亲手呈递,即不再多说。
少年便不续问,次日即催马启程。
少年从未远离家门,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大多未曾见闻,渡长江才知“大江东去”之壮阔,经洞庭方识“浩浩汤汤”之瀚淼,过农舍始感“小桥流水”之柔怀,穿密林初悟“空山清泉”之幽意……往日只书中数字,如今才知其间诗意情怀。
少年再想陆尽大海茫茫,关外黄沙莽莽,塞上碧草连天,峰顶冰雪终年……这些奇景,不知又是何状,心中只无限神往。
再看身前暖阳斜照,春风沐面,莺燕翩啼,花香沁鼻,令人陶酸,少年只觉过去这一十八年尽皆虚度,来日务必行南走北,睹尽天下风光!
少年欲待作诗一首以抒胸怀,须臾之间又如何可得?便是要诵一首前人诗句,也不知从何诵起,只一句话脱口而出:“才知燕雀林中憩,鸿鹄应行天地间!”
少年仰天一笑,顿觉方才思绪万千均在此句之中,又将其大诵一遍,拍马驰去。唯留下路旁农夫农妇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这日到得衡山脚下,已过未时,少年腹饥口渴,见道旁有一小店,打着“茶”、“酒”的招子,便欲入内。
这小店说是店,其实仅是一个木棚而已,杉树皮作顶,门前一株大枫树,树荫下亦摆了两副桌凳,左首那副已有三人正在吃喝,旁边空凳上放着褡裢、算盘等物,如此看来,他们当是行路的商人。
少年刚下马,店内早有人出来迎着。
这类荒村野店,多为一家打理,店主即是小二,小二即是店主。那店主笑着接过马缰,道:“大爷,一路辛苦,您里边请。”又见马鞍上放着个灰布包袱,便道:“大爷,请将这包袱随身携带罢,如此放在鞍上,若要丢了某个(某个:“个”读轻声,方言词,意为“什么”),小店那可万万担当不起。”
包袱内只是些钱钞衣物,父亲交待的书信已贴身放着,少年本不如何在意,这时听那店主“若要丢了某个,小店那可万万担当不起”之语,恐店主担心,便道:“其实里边也无甚要紧物事,店家既然如此说,在下还是随身带着的好。”遂将那包袱取下,提在手中。
那店主却当真以为少年怕物品有失,自己随口提醒少年,实是做了件善事,心中欢喜,先前的笑脸本是三分强作,七分为财,现下便减了几分俗气,添了几分真心,脸上笑得更舒了。
那店主赶忙将马牵去拴在店旁的一株桑树上,那马行了半日,早已饿极,这下得了空,赶紧低下头来吃草。
店主又拿来两只木桶,双手各自提了,去大道另一旁的小溪里取来两大桶清水,用脚盆装好,置于马前,那马低头便饮,一气而尽,只脚盆倾处略余水脚。
那马饮罢,舒啸一声,又自俯身吃草。
少年进店门时,见门上钉着一匾,上以行楷书“岳麓茶轩”四字,少年不觉一讶,想不到这荒村野店竟有如此雅致之名。再看那字体,珠圆玉润,灵动如水,实乃高明书法,少年更是一惊。
不过此乃衡山脚下,岳麓山远在长沙,这“茶轩”为何冠以“岳麓”二字,却又令人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