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年走出派出所,一个快递员正站在门口等他。
那家伙的行为举止颇为诡异,他并未像普通快递员那样上前递交快件。
他只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冲着安斯年招了招手,快递员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安斯年凭借自己的目力,看清了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黑莓手机。
紧接着,他看到快递员把手机放在地上,不打一声招呼,转身就走。
尖锐的蜂鸣声像一千列蒸汽时代的火车同时拉动汽笛,手机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疯了似的震动,就像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孩,躺在地板上疯狂哭闹。
“喂。”安斯年上前,捡起手机,侧耳倾听。
看起来,他的心里头还算镇定,似乎暑假里这段短暂却又突如其来的拘留所生活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好吧,这事情还得从这一天的清晨说起。
“妈,我回来了。”安斯年站在家门口,冲着紧闭的防盗门大喊。
这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暑假,离开亚特兰蒂斯基地之后已是六月下旬,夏天的太阳已经开始展现它的威力,炎热的暑气笼罩大地,世间像一个大蒸笼,而世间人都是笼子里的小笼包。
安斯年得以进入自己的假期,他有些话想问自己的父母。
“爸,妈,我回来了。”安斯年拍了拍门。
这是他第五次敲门,在这之前,他已经按了八遍门铃,以及打了十七个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otbeectedforthemoment,pleaserediallater.”
他前前后后共拨了十八次,而每次响起的总是那冰冷的人工合成声。
可能是出去哪里玩了?安斯年心里暗自想着,开始在门口的消防栓上翻找着。
这是他小时候和安爸爸玩的一个小游戏,每次父母出门的时候,总会把钥匙藏在门口,这样放学回家的安斯年即使忘带钥匙,也总能找到进屋的方法。
有时候,安爸爸会把钥匙藏在地毯底下,有时候,他会把钥匙藏在消防栓内,更有一次,他直接把钥匙塞到门联后面。
只需花上几分钟,小时候的安斯年总能找到那把打开大门的钥匙。
这一次,安爸爸似乎将钥匙藏在了雨伞里,雨伞合拢,挂在消防栓之上。安斯年此次甚至没用上一分钟,就找到了那把遗留的钥匙。
他熟练地将钥匙插进锁头,右手一扭,转动锁头,打开了那扇厚厚的防盗门。
可他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后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等候他的父母,没有一起吃饭的餐桌,没有泡茶的茶几,没有温暖舒适的沙发,没有睡觉的软床,没有回忆的相册,没有电视,没有家具,甚至没有一切。
就像有人按下“删除键”,删掉他曾经生活的痕迹,也删掉了他和养父母共度的时光。
安斯年呆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去楼空的场景,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想到了某种令人惊惧的可能。
他走遍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手划过光滑是大理石壁,他的回忆带着他遨游小时候成长的地方,最终来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依旧空无一物,沾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只留下了独属于他自己的脚印。
什么都没有,他的父母就这样消失不见,什么都不留下。
安斯年怅然若失地看着脚下的灰尘,眼神沉默且平静,似乎早有预料,可他的嘴角紧紧抿起,像一个倔强的小孩,眼角却有两道泪痕。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抛弃了。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安斯年眼神顿时被注入了力量,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用一种充满希冀的眼神点亮手机屏幕,上面却是一条全新未读的短信。
“我们走了。”
一个不显示数字的未知号码,加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爸爸和安妈妈甚至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安斯年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着,那条短信设置了自动删除,当他点开过后的五秒,就自行消失不见。
养父养母留给他的最后一丝讯息,就这样轻易地被抹去,像水珠蒸发在空气中,像变魔术一般消失在人间。
“影……”安斯年开口,声音干涸而嘶哑,“我的养父母,是曾经伊甸的员工吧?”
“嗯,你的养父母,他们是最优秀的一对员工。”守夜人的声音在他体内响起,“根据抚养协议,在你完成第一学年的学习之后,他们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任务?”安斯年呵呵怪笑起来,“所以收养、照顾我只是一个任务?”
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如果这令你觉得难以接受的话,我可以把‘任务’二字说成‘义务’。”
“他们在哪?”安斯年沉默良久,沙哑地说,“我想知道,我的父母在哪?”
“他们在大陆的身份证已经注销,他们已经被官方打上‘死亡’的记号。”影解释道,“他们现在人在奥地利的维也纳,根据协议,他们脑海中有关你的记忆已经被删除,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连记忆都删除了。”安斯年古怪地笑了一声,眼神还算平静。
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脚边的灰尘,就仿佛在这片灰尘沙漠之中,开出了一朵与众不同的美丽鲜花。
可事实是,他盯着的地方没有鲜花,只有恼人的尘埃。
安斯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没什么也没说。
他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像是一个长大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残酷。
“他们……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的吧?”安斯年自言自语地说着,谜鹿般的眼神写满了彷徨和哀伤,“没有选择,我,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选择,我们没有选择,只有选择的幻觉,绝大部分人根本不能选择。”
他轻声呢喃,像是梦呓,像是低语。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细密而轻微的脚步声。来者似乎试图尽力控制自己的脚步声,可那却瞒不过安斯年的眼睛。
七八个人,窸窸窣窣,安斯年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父母。
他茫然抬头,一群身穿便服的人冲了进来。有人亮了一下警徽,他们将安斯年团团围住,以最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嫌疑犯已经落网。”安斯年听见有人冲着对讲机喊了一句。
“这是怎么了?”安斯年看着他们,眼神微惘。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而安斯年的心情也很糟糕。他还沉浸在悲伤的事实之中,因此当那些警察扣住他的人之时,他并不反抗,只是一脸木然而无所谓地看着他们行动,看着他们对自己大吼。
“举起手来!”
“转过身去!”
“把他铐上!”
“蹲下!”
荒唐而可笑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警察按着安斯年的肩膀,在他一脸莫名其妙的时候,便拽过他的双臂,将他的双手铐在身后。
手铐铐得很紧,常人可能会很疼,但这对安斯年来说丝毫不是问题。他谈了一哭泣,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警察摸走他身上的手机,却一言不发,不再说话。
屋子内人群走动,混乱的步伐交织成毫无节奏的乐章,激起阵阵灰尘,弄得安斯年鼻子有些痒痒。但他不动,依旧蹲在原地,面无表情,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动于衷。
他只是静静盯着自己脚边的灰尘,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像一个森林里迷了路的孩子。他想,自己就像一粒卑微的尘埃,他什么也不是,他同他脚边的尘埃一样渺小。
警察们按着他的肩膀,将安斯年押送进了一辆厢型车之中。
车辆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安斯年稍微转了转手腕,却令手铐勒得更紧,铐得紧紧的手铐令他的血液流动有些不畅通,肉体上的不适稍稍分走了他的注意力,让他从心灵的悲伤中转移了出来。
手铐这玩意儿就是这样,你越挣扎,它就自己越铐越紧。
“手铐铐得太紧了?”坐着安斯年身后的一名女警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帮你松一下。”
“没必要。”安斯年瞥了她一眼,却冷淡地拒绝了她。
他喜欢此刻双手传来的淡淡疼痛感和麻木感,这让他的心里好受得多。
就像那些深受心理打击的人,总喜欢试图通过自残来获得慰藉,安斯年不是在自残,他只是被动接受这别人施加于他的疼痛,并依赖于这疼痛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车上的警察们自顾自地交谈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他们聊着烈日炎炎的夏天、彼此孩子的学校成绩和晚上一起到哪家餐厅吃上一顿好料,就像世间绝大部分的人类。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平庸低俗而又一成不变,偶有大风大浪,但摆脱不了那日复一日的单调性事实。安斯年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他不再去想着自己如果没进入学院会怎样,因为爱德华的计划已经确保了他必然觉醒,也必然加入学院,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
曾经,安斯年为自己能觉醒加入学院而感到庆幸。他渴望改变,渴望不一样,他无法想象自己像普通人那样平凡地生活着,人们度过童年,进入青春期,然后毕业、工作、娶妻、生子、老去,可那不是他想要的庸俗生活。
他不想过那种平凡而机械性重复的生活,就像一只忙碌的工蚁为整个蚁巢献出那渺小卑微而庸庸碌碌的短暂生命却偏偏又一无所得。
但现在,安斯年不再有那种想法。
他深刻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异类,他的觉醒是早已固定的一个节点,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英雄,可是谁又能肯定,这个梦想不是爱德华施加于他的想法呢?
“我以为觉醒就是彻底的自由,我以为觉醒是人生的转折点,我在觉醒之后摆脱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可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觉醒同我的人生一样可笑,我仍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着,和任何寻常人没有区别。”安斯年垂着头,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警察们嬉笑怒骂的交谈之中,唯有那名女警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
“你在说些什么?”女警问道,“什么觉醒?”
“我说……”安斯年抬起头,用一种空洞洞的眼神望着她,“当我追求自由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自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假设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删除键,就是电脑键盘上的那个‘Delete’,那么我的删除键一直掌握在别人手里。一个死去的人按动了我的删除键,于是我的过去、我的父母、我的人生,就全部没了踪影,就像小时候的那种泡泡,美好易碎。”
女警没听明白安斯年的话,她只当这家伙在胡言乱语,接受不了被捕的事实。可她不明白,这家伙的眼神为什么又是如此的悲伤,像蒙着白雾,像下着阴雨,像小孩子站在沾满灰尘的窗前凝视世界。
安斯年的眼光令她感到不适,她不敢直视他空洞的双眼,所以她收回目光,任凭车辆行驶,偶有颠簸,最终驶入当地的派出所,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警察们将安斯年暂时收押在了派出所的临时监狱里,拘留的理由并未告知他。人在监狱里是没有人格的,他们将他丢进牢房里,便不再搭理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或许对于那些警察来说,安斯年只是个随时等待处置的小问题、报告上的几个条目。
派出所的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安斯年对于那些警察的处理毫无怨言,他甚至有些感激他们,因为他需要一个人独处一会儿,以寻求片刻的安宁。
对于安斯年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僻静之所,这里的人并不会有人真的在乎他长什么样子,人生过得如何。除非安斯年主动闹事,否则谁也不会理他,也不会有人欺负他。
狱方要他做的同他自己想做的一致,双方有着共同的诉求——静静地走到正确的牢房,静静地呆在那里。
没有什么可抗争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安斯年一脸平静,而牢房外面坐在桌子面前的值班协警也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刷着短视频软件,那家伙体形略胖,脑袋中央光秃秃的,是个典型的地中海,但面容并不值得憎恶。
和电影、电视里所展现的那种牢房不同,派出所的牢房不算干净,但也绝对称不上脏。人们在电视上经常看到那种抓着铁栏杆大吼大叫、敲打桌面和铁条的犯人,而在这之后,狱警多半会拿着警棍冲进来,恶狠狠地咒骂着。
但那种场景其实并不现实,且不提这里只是派出所的牢房,还构不成监狱,就算是监狱,那里的人也并非如此,大部分人都是死气沉沉的,茫然地睁着双眼。
真正的派出所牢房,这儿没有消毒水的气味,也没有什么外界的那种吵闹,安斯年只是戴着手铐躺在牢房内的长椅子上,表情颓丧,双眼无神,静静想着自己的事。
自己的人生一直处于爱德华的安排之中,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有一点好,那就是此时此刻,安斯年始终并不担心自己的遭遇,总会有人解决一切。
即使爱德华死了,学院也很快出手解决问题。甚至,他只需轻轻一用力,就能挣断手中那两个铐得紧紧的可笑的金属圈。
而他现在要做的,只是独立思考,或者说,静静发呆。
唯一的干扰可能就是那个值班协警的手机,他一直刷着流行的短视频软件,烂大街的口水歌和俗不可耐的低俗笑话像智障儿童的傻笑,所谓的流行只不过是审美品位低下的人云亦云,那些歌声和笑声像倾泻垃圾的运输车,试图将一车子的废话与垃圾灌入安斯年脑中,就像裹了糖衣的爆精珍珠奶茶,令人作呕,颇感不适。
所以,安斯年稍稍加大了手机所受到的地心引力,令那只手机从值班协警的手里掉落,重重摔在地上。
“我靠!”
耳边传来那名值班协警的咒骂声,安斯年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他那下可是把手机砸得不轻,足以令机子粉碎,足以还耳朵一个清净。
于是,世界重归安宁,偶尔响起几声值班协警的哀叹,但这已经构不成任何干扰。
虽然现在还是大白天,但派出所牢房的天花板却亮着灯。这里的空间几乎是密闭的,只有一小个通风扇,外面的日光与天光丝毫进不来这方小世界,而牢房里的人也丝毫无法得知外界的时间流逝。
对于普通进局子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煎熬,但对于安斯年,这和那副勒进皮肉的手铐一样,丝毫不成问题。
警察们撂着他足足撂了六个多小时,在约莫晚饭时间过后,这才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打开牢房的铁门,带着安斯年到里面的提审室询问。
他们让安斯年坐在一张白色的审讯椅上,当然,这张椅子有些脏有些掉漆,说是灰色也不为过。
“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一名国字脸的警官盯着他,动作懒散,嗓门却不小,似乎整个世界都必须压低声音乖乖等候他的吩咐。
审问他的是一名中年男性警官,仪容仪表一脸考究,可他的嗓门却令他像个受过教育的暴徒,而他的搭档正是先前那名主动搭话的女警。
“不知道。”安斯年抬起头,静静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太过平静,像一泓清泉,不含任何杂质。绝对的平静意味着无所畏惧,绝对的平静意味着满不在乎,绝对的平静意味着挑战权威。
国字脸警官似乎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他皱起眉头,形成一个“川”字,以一种冷淡、不屑、不满的眼神看着安斯年,就好像安斯年亵渎了他的威严,侮辱了他的智慧。
“嫌疑犯安斯年,在国外一所未经注册的野鸡大学留学。”国字脸警官翻弄着桌上的文件,目光在安斯年和文件之间来回游转,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等等,我没弄明白。”安斯年叹了一口气,眼神古怪地看着他,“在野鸡大学留学都算犯法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希望泽维尔院长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所言,否则光凭自己把通古斯天赋学院称为“未经注册的野鸡大学”,院长一定会气得跳脚。
老人家年纪大了,又对世界做了那么多贡献,还是不要刺激他比较好。虽然自己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但并不是说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得尊老爱幼的混蛋。
国字脸警官见安斯年又无视他们,自顾自陷入神思之中,便用力敲了敲桌子。
他厉声打断道:“你的父母离奇失踪,我们查过你的出入境记录,你似乎在世界各地到处乱跑,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在从事非法活动。”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安斯年现在的心情有点糟糕,言语更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可那些警察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们一脸了然地盯着他,就好像他们已经掌握了一切。
“事实上,我们正是这么怀疑的,你父母的失踪令我们对你进行了一番详细的调查。”那名女警劝慰了搭档几声,这才温和地说道,“我们查了你的记录,曼哈顿、布宜诺斯艾利斯、伦敦、索尔兹伯里、东京、名古屋、悉尼……”
安斯年咧了咧嘴,认真说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在进行环球旅行。”
“咳咳,听着,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我们这是在为你着想。”女警轻声说道,“我们对你进行了调查,你的家庭并不富裕,可短短一年内,你却几乎踏遍了全球各地,有几次甚至是未经官方允许的非法偷渡。我们之所以带你到这,正是因为怀疑你参与了境外洗钱活动。”
境外洗钱?安斯年一脸荒唐地看着他们,内心倒是颇为无语。
他其实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名女警所说的非法偷渡,应该是乘坐伏特加先生的飞机和特里同的飞碟那几次,他的确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就去了不少地方。
至于什么境外洗钱,可能光照派的势力和学院的日常运作有关,毕竟总会有大笔资金从世界各地流向学院,而学院的存在又向来不为人所知。
想到这里,安斯年叹了一口气,他再次打量了一遍那名一脸严厉的国字脸警官和那名轻声细语的女警。
安斯年知道他们一个在唱红脸,另一个在唱白脸。和警察打交道的麻烦就在这里,通常人已经打定主意要恨他们,却遇到一个对你讲人情味的,这就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安斯年上过刑侦课,也学过心理学,对方的态度对他来说却几乎不成影响。
“所谓理解,不过是一种个人的主观愿望。既然这样,也请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听着,我没有做,你们也肯定不会有证据。”安斯年轻声说道,“24小时,最多延迟到48小时,你们就得放我出去,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们这么想,但你们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提问吧。”
安斯年没有发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像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而对面的警察就像有幸聆听他教诲的子民。
安斯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态度惹怒了那名国字脸警官,他身体往前一探,将手铐褪到五指关节处,然后狠狠收紧。
疼痛从关节处传来,安斯年却满不在乎,这种痛苦比断臂的时候要轻得多,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国字脸警官试图从安斯年的脸上找到一丝畏惧或者痛苦,可他失败了,他的所作所为对安斯年丝毫构不成影响。
安斯年漫不经心地做着,任凭两人的话语像无意义的声音背景。他们说话,可声音进了他的耳朵,却绝对没进入他的大脑。
他甚至不为手部关节那可笑而微不足道的疼痛以及两名警察的长篇大论与谆谆教导腾出一丝一毫的思考空间,他的脑细胞像死寂了一般。
他在思考,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思考什么。
他像趴在路边吐舌头的流浪狗那样发呆,可任何一个过路人,也绝对想不出流浪狗在发呆的时候想些什么,当然,也没有人会在意流浪狗想些什么。
没人在意安斯年想些什么,正如他自己所言,时间到了,他就离开这里。这个太阳照射不进来的阴凉场所对他来说不是牢房,而是一个仅供独立思考的僻静之所。
当警官在说话的时候,安斯年只是盯着他们不断开合的嘴唇——国字脸警官那暗红发黑的嘴唇,温柔女警那红润娇嫩的粉唇——他盯着他们的嘴唇,耳朵却听不进他们的声音,就好像他们说的都是一堆无意义的废话。
关节处的疼痛还在传来,安斯年偶尔几次低下头打量那副手铐。可当他打量手铐的时候,又被审讯椅的小桌板所吸引。
那个粗糙而不平整的小桌板坑坑洼洼的,有指甲的划痕,有暗红得近乎发黑的血迹,似乎这里坐过很多人。安斯年甚至在想,他们也是这样坐在这里,被铐着手铐,听着对方讲话吗?
他这么想着,就连他自己也没想过,他这一路走来,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也见过了太多的辛酸往事。
事到如今,他也算是一名硬汉了,可以像真男人那样从不回头看爆炸,可以从一万里的高空往下跳,可以漫不经心地潜入世界上最严密的军事基地。
他不再是那个说话面红耳赤的少年,他成了一块极为难啃的硬骨头。
至少那名曾经打针都怕疼的少年,现在可以无视手部关节传来的疼痛,他已经成长了许多,也改变了不少。
耶格尔、罗迪克、风间久木、风间玄月、罗森·库珀、哈扬·所罗门……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他,他们令安斯年明白了一点——自己是个怪物,他生来就是异类,怪物不该怕人,而应该是人畏惧怪物。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而正是这些经历构成了人类的记忆。
安斯年之所以成为“安斯年”而不是“BruceLee”,不仅是因为他的命运使然,更因为他的过往经历使他走向今天的自己。
正是这些记忆和经历,在精神构成“我”,一如五脏六腑和四肢头颅等部件共同构成人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而想要构成截然不同的人,所需要的东西也是千差万别。
美好或丑陋的脸孔,磁性或舒缓的语调,幼时童年的记忆,未来梦想的期许,夜深人静的孤枕难眠和梦醒时分久久凝视的天花板……所有这一切,孕育了“我”这个概念。
正是个人意识的升华,使“我”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同时也将“我”限定在“自我”之中。安斯年在亚特兰蒂斯基地,在白月光的帮助下,找到了部分“自我”,而正是这部分“自我”使他明白了一件事……
即,一头驴子无论走多远,回来时都不会变成一匹马。
人本来就是一种需要他人介入,才能生存的生物。可他生是异类,就注定孤独,怪物永远无法融入人群,假装幸福,但怪物不是人类,他不需要他人介入,也很很好生存。
安斯年看着那块小桌板上的划痕,幻想着曾经坐在这里的犯人的模样,心里却在这一刻想着赫尔曼·黑塞在《德米安》里面的箴言。
人们从来都无法以绝对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变成绝对自我,有人迟钝,有人更洞明,但无一不是自己的方式。人人都背负着诞生之时的残余,背负着来自原初世界的黏液和蛋壳,直到生命的终点。
很多人都未能成人,只能继续做青蛙、蜥蜴,蚂蚁之辈。有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然而每个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掷。所有人都拥有同一个起源和母亲,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
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门对于一个家来说是一道安全的保障,门一个人来说是一道坚固的心防,就像我家的门,我以为觉醒是我找到的钥匙,可我错了。”安斯年喃喃自语,像是自我肯定,又像自我否定。
他打断了对面两人的喋喋不休,令那张不断开合的无意义的嘴唇停止上下翕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铐和满是划痕的桌面,像是在看着不存在的虚无。
他的话语稍有停顿,意思却连贯得很。
他说:“门其实不重要,从本质上来说,门只是一个出入的通道,钥匙也不重要,钥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点,更重要的是,当我推开门,门后面究竟是什么。你们知道我回家的时候,找到钥匙,推开门之后是什么吗?”
“是什么?”女警忍不住问道。
安斯年终于抬起头,再一次对上了他们的眼睛。他的眼神不再木然,而是闪烁着一种灰暗的光,像是天地未开之初的混沌。
他仿佛来自混沌,复归混沌,正如人的意识来自虚无,又归虚无。
“让我告诉你吧。”安斯年说,“今天我推开了我家的门,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找到,可找不到的东西和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呢?”
他诚恳地说:“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看到了人去楼空,我看到了父母不见踪影,我看到了过往与回忆不再寄托于物品。我推开门,什么都没了,什么也没能找到。”
安斯年站起身子,像西西弗斯丢掉了那块巨石,顶天立地的站了起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是的,我想,我看到了一切,我看到虚无,也看到存在。”他的声音不大,充满低落与颓丧,却有着别样的魅力,“人们总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的屁话,我他妈的根本就不信那一套。”
“要知道,万物都在坠落之中,没人能阻止这一切,这只是单纯的黑暗之中不可逆转的现实,事情跟站起来毫无关系,而是要步履蹒跚,亦步亦趋地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行。”安斯年微笑着,双手用力一甩,在那两名警官中惊异莫名的眼神,直接挣断了手铐。
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令他们不甘心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像一个风沙进了眼的人,试图揉去眼里那颗名为“难以置信的现实”所构成的沙粒。
那名国字脸警官的反应更快,他想要按铃,他想要拔枪,他想要大喊,可安斯年的动作却永远快他一步。
“谢谢你们,就到这里吧,虽然要知道,有时候你们在我面前说话的时候还挺烦人的。”安斯年伸出双手按在他们的脑袋之上,“现在,你们看到的只是一场根本就不存在的幻梦,你们调查了我,发现我毫无问题,然后放我走了。”
两名警察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涣散,像失了焦的镜头,他们怅然若失地看着安斯年,傻傻地点了点头。
安斯年满意地收回了双手,久木的“梦魇”异能比他想的还要可靠一些。
“现在,我要走了,麻烦你们送我出去。”安斯年笑着说道。
出门之前,他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的监控,却丝毫不在意监控记录了什么。
国字脸警官和女警带着他取回了自己的物品,手机、钱包、耳麦……
“那个,这家伙不是说是有重大嫌疑吗?”值班协警见两名警察放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怎么就这么快就放他走了?”
“不该问的别问!”国字脸警官训斥了他一句。
安斯年没有说什么,只是噙着一丝微笑看着他们。
经过那名值班协警身边的时候,他甚至稍微顿了顿足,认真说道:“不要再看什么抖音了,那玩意儿和快手没有区别,不要再让那种没营养的傻逼玩意儿侵蚀你的大脑。”
值班协警呆呆看着他,任凭安斯年一脸愉悦地离去,这家伙甚至还哼着协警完全听不懂的英文歌儿。
“Weletoyourlife
欢迎来到你的生活
Theresnback
这儿没有回头路可走
Evenwhilewesleep
即使我们已入睡
Wewillfindyou
我们也会找到你
Agonyourbestbehaviour
做出最好的行为举止
Turnyourbaothernature
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Everybodywantstoruletheworld
每个人都想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Itsmyowndesign
这是我自己的计划
Itsmyownremorse
这是我自己的忏悔
Helpmetodecide
帮我做出决定
Helpmemakethemost
让我能最大限度地感受到
Offreedomandofpleasure
自由和愉悦
Nothingeverlastsforever
没有什么是永久存在的
Everybodywantstoruletheworld……
每个人都想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在夜幕彻底笼罩闻州城的时候,在月亮被浓烈的云雾遮盖的时候,安斯年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派出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向ECHO下达了一个命令。
“ECHO,入侵这里的摄像头,把我动用异能的那段画面抹去,重新伪造一段。”安斯年轻声说道。
“没问题。”ECHO一如既往的好用。
安斯年轻声说道:“那个,还有帮我查一下,奥地利维也纳的相关信息,以及我养父母现在的身份,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轻而易举。”ECHO说完这句,便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花了点时间搜索。
“维也纳,位于多瑙河畔,是奥地利的首都和最大的城市,全国9个联邦州之一,也是欧洲主要的文化中心,被誉为‘世界音乐之都’。根据英国《经济学人》智库公布2018年全球宜居城市排名,维也纳是去年宜居度第一的城市。”
“很好,然后呢?”安斯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的养父母,现在住在维也纳东部,他们每周似乎都有不同的行程安排。最近,他们搭乘地铁U4到美泉宫下,去那里听爱乐乐团举办的美泉宫之夜夏季音乐会。除此之外,他们也经常去皇家大教堂听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大合唱,他们甚至到西班牙骑术学校报名了周末的课程……”
ECHO有条不紊地说着安爸爸和安妈妈的一举一动,但安斯年知道,学院的人工智能系统是不会主动去关注得这么详细的。
所以,安斯年轻轻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说:“谢谢你,GO,但是别再黑ECHO了,人家好歹也是顶尖的人工智能,你这样随意hack,感觉也怪可怜的。”
“好吧,我只是想证明一下,你这不还有我嘛,咱俩谁跟谁啊,铁哥们儿。”小狗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毕竟,我现在掌控着你大脑内独一无二的智能芯片,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工智能。”
“好吧,说起来,最早的时候,入学测试上,那个独眼机械巨人基克洛普斯是你放出来的吧?”
“Bingo!真为难你那榆木脑袋能想到这一点。”小狗嘲讽完马上又转移话题,说道,“怎么样,你是想去见他们吗?你的养父母。”
“不啊。”安斯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一切都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