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爻窜入深海,搜寻周元嘉,躲避巨鲸袭击,到这时几近脱力。他抱着周元嘉,想放在甲板上,将要着地时,手一酸,脚一滑,竟累得跪了一跪。
唐雨溪冲出人群,跪在周元嘉尸体旁,泣道:“是我害死了你。周大哥,待你入土为安,我就自刎。”
萧爻道:“唐前辈,周大爷尚有余热,未必……未必救不活。”
唐雨溪怒道:“周大哥已经死了,你还说风凉话。”
却听得一个浑沉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少侠所说不错。只要尚存余温,未始救不活转。”
萧爻向那人看去,只见是个矮矮胖胖的和尚,生得方面大耳,脸上布满了皱纹,两道白眉既浓且长,双眼中充满了慈悲救苦之光。萧爻正感诧异。却听萧万立道:“爻儿,快来拜见苦禅法师。”
萧爻心中一惊。万难想到,这面相如此平凡的和尚,竟然就是年高德劭的苦禅法师。瞧他年纪,没有八十,也有九十了。但法相如此慈祥,不是苦禅还能是谁?当即合十叩拜,道:“弟子萧爻,久慕法师清名,今得拜见慈颜,三生有幸。”
苦禅微微一笑,双手扶着萧爻。道:“快请起,少侠不避风浪,深入深海救人。非但智勇双全,仰且侠义无双。老衲耄耋之年,能见到此等侠义英杰,实堪欣慰。”
苦禅弯下身子,伸出食指,去搭周元嘉的脉搏。他皱起了眉头,又伸出一指,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又加上一根手指,他把三根手指搭在周元嘉的脉搏上。眼望大海,脸上若有所思,过得一阵,收回手,神色有些沉重。道:“周老兄乃是伤心绝望过度,以至气塞脑门,思想不通,才会自寻短见。入海之后,他又吞下过量海水,再被海水浸泡,已损及五脏六腑,伤得着实不轻。”
唐雨溪问道:“法师,可……可还有救?”
苦禅道:“要是换作别人,老衲也没法救治。周老兄年轻时,为报家仇,常独往深山岩洞中练武,比一般人多吃了不少苦头。他修为广博,内力精深,又常年打熬雕琢。幸而如此,他的体质又比一般人强健得多。因此到这个时候,身体还热着。施主且请宽心,老衲与周老弟缘分极深,相交甚厚。拼着这几根老骨头不要,也当全力救他。”
唐雨溪敛衽行了一礼。道:“多谢法师。”
苦禅道:“施主不必多礼。”
大船上围观之人听到苦禅夸口,说能救活周元嘉,对此,大多数人心中都充满了质问。有的暗想:“明明已经死了,还能救得活吗?世间的医术当中,可没有救活死人的方术。这大和尚多半不懂医术,为宽慰那妇人,这般信誓旦旦,胡吹海夸,要是不能救活,大和尚可要出丑了。”
有的则想:“苦禅法师修为高超,说不定他有起死回生的妙术。待会儿他施救之时,可要仔细瞧着,学点医术,也是好的。”
数十名身穿灰色布袍的汉子都围在甲板四周,有等着看苦禅笑话的,也有等着学医道的,都不肯移步。
苦禅思索了一阵,却看向萧万立。道:“萧老施主,你纵横江湖数十年,足迹遍及十方,见闻亦必广博。当如何施救,请老弟指点迷津,开我茅塞。”
萧万立脸上一呆,心道:“大和尚这是要考我吗?”道:“适才得聆法师妙语,道出周兄症结之所在。周兄之疾,起因于伤心绝望,以致气冲脑门而寻的短见。且受水浸泡之后,肚腹鼓涨。周兄先是手少阴心经受损,继而肺脉郁结,以致手太阴肺经受损,被水浸泡之后,手阳明大肠经亦有所伤损。循症结而施救,方能奏效,世间医道概莫能外。依老朽愚见,当舒活他的心脉,理通他的肺脉,再以内息助他调养手阳明大肠经。法师以为如何?”
苦禅微微含笑。道:“萧老施主高见,老衲感佩不已。解救周兄的唯一法门,便在于此。但这中间,尚有一个大难题。”
萧万立微微动容。道:“是何疑难?难道穷你我毕生之力,还救不得吗?”
苦禅缓缓说道:“萧老弟年轻之时,纵横江湖,无人能敌。这二十余年来,江湖上一直没你的讯息。老衲猜想,老弟你定是在哪座仙山上清修去了。经这二十多年的熔铸,萧老弟的武功自必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萧万立哈哈笑道:“法师说了这许多溢美之词,盛赞老朽,实已言过其实。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谬赞老朽,可算犯戒了啊。”
苦禅道:“老衲生平极少夸人,萧老弟胸襟豪阔,老衲极为敬佩。为赞萧老弟而犯诳戒,老衲亦所甘愿。”
萧万立道:“好!苦禅法师虽出身佛门,却难得有此等气魄,老朽与你神交多年,你果然没让老朽失望。”
萧爻眼看周元嘉已躺了多时,再不施救,只怕真的就救不活。不由得插嘴道:“敢问法师,你说的是什么样的疑难呢?晚辈虽力穷智短,但周大爷待我恩重如山。为救周大爷,晚辈愿尽犬马之力。”
苦禅道:“萧少侠侠骨热肠,不愧是萧老施主的传人。少侠你翻江倒海,自深海底下救出周老弟。放眼天下,只怕没人能做得到,少侠的武艺,老衲已算见识过,但只怕你帮不上忙。”
他缓了口气。又道:“哎!要是那人在此,就容易多了。可时机紧迫,刻不容缓,是不能久等的。”
萧爻心中好生奇怪。听苦禅提到‘那人’时,口气十分敬服。难道这世上还有人修为比苦禅更高?
只听苦禅缓缓道:“老衲自幼出家,十五岁时幸蒙恩师看重,教我研习佛门禅功,至今已有七十二年。然老衲心智愚鲁,而少林禅功又精微奥妙。虽已研习多年,仍是未能窥到上乘境界。但若用以救治周老弟,是足够的。”
苦禅又道:“周兄共受了三大伤损。一是心脉,二是肺脉,再是手阳明大肠经。要解救周兄,须得以内息先打通他的经脉。”
萧爻道:“难道爷爷加上法师也不能打通周大爷的经脉吗?”
苦禅却道:“适才我为周兄把脉,获悉他丹田内蓄有三种内息。一种是少林的内功,昔年他曾到过少林,做过两年火夫,他的少林内功,想必是那时候学到的,老衲以禅功可助他打通心脉;另一种内力乃是寻常力道,却十分霸道,夹三岔五,包含着数十家江湖门派的内功。萧老弟的内功也很驳杂,由萧老弟以驳杂的内力助他打通肺脉,驳杂对驳杂,正好以毒攻毒,极是对症;心脉和肺脉都可救治,但他体内还有第三种内功,据我察悉,当是崆峒派的内功,此门内功,包含着阴阳生克之理,属道家武学。我跟萧老施主都未尝练过,如若强行以别派内力为他施救,就算救活了,恐怕也是个废人。”
萧爻听后,深有感悟。又十分敬佩,苦禅法师只是搭了把脉,便将周元嘉所有病症说得通透无遗。单就这份功夫,自己是望尘莫及的。道:“原来中间还有这许多精微奥妙的医理,多谢法师指点。法师适才所指的‘那人’,是一位道学高深的前辈吗?”
苦禅法师道:“老衲所指的乃武当派铁琴道人。牛鼻子精研阴阳无极功,已达化境。若他在此,手阳明大肠经之伤便可救治。”
苦禅说到此处,兴逸阑珊。忽听得丛林里传来一阵毛驴嘶鸣之声,叫得怪异之极,众人不自禁地转头看去。只见丛林里,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老者骑着一头毛驴,正在路边纠缠。路边青草极是茂盛,毛驴不走正道,扭头去路边吃草。那老道连声吆喝,要将毛驴催上正路,可那毛驴正吃得香,死活不肯。老道愁眉苦脸,忽又哈哈大笑。只听他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道归自然。毛驴吃草,那是它自然之本性。我老道强行扭它上路,叫它吃不着草,岂不是违拗了它的自然?”
只见那老道欢喜非常,任由毛驴吃草,不再强行催它上路。众人见那老道行止怪诞,都诧异莫名。
只听苦禅道:“牛鼻子,老衲正要找你帮忙,你可就来了。”他修为甚高,早已断绝凡尘,六根清净,难再有嗔喜。但这几句话说出来时,口气中却充满的欢喜。
那老道抬头看来,萧爻只见他满头乌发,发着黑亮的光。颧骨较高,眉毛细长,仙形道体,鹤发童颜。那老道正是武当派的铁琴道人。萧爻心中赞道:“此人仙风道骨,面相非凡,想不到世间竟还有此等人物。”
铁琴脸上微起诧异之色。道:“和尚不在佛前念经,来此作甚?你贻误功课,当心佛祖降罪。”
苦禅道:“在佛家眼中,沐浴斋戒,持本诚心,诵经礼忏,是为功德。行医治病,济物利人,亦是功德。二者虽作法不同,但殊途同归,都在积修功德。”
铁琴说道:“佛门以明心见性为修行的最高境界,明心见性之前,要开明大悟,了悟凡尘。这与道家天人合一、万法自然之理多有相通之处。老道今天不跟你说禅,我老道有三不救的规矩,一不救贪官,二不救恶霸,三不救叛徒。我且问和尚,要救什么人?”
苦禅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人专门诛杀土豪恶霸、贪官污吏。他来去无踪,杀人之后,便会在东南方的墙壁上涂上‘黑鹰’二字,人们依照他这做法,称他黑鹰。官府震荡,朝廷多次派人搜寻,却始终没能找到黑鹰的踪迹,这事你可有耳闻?”
周元嘉学成武艺后,曾多次暗中谋杀贪官,每过一处,便留下黑鹰二字作为标识。这些往事,萧万立、萧爻早已听周元嘉说过,唐雨溪也听说过。但她此时指望着苦禅法师及时出手救治周元嘉,如是救不活,便自刎殉情,没心思听苦禅叨念这些过往。
铁琴脸上微微一惊。道:“黑鹰的事,我早就听说过。和尚,你要救的莫非正是他吗?”
苦禅稽首道:“阿弥陀佛。老衲还知,黑鹰俗名周元嘉,他虽然行止偏激,但素行侠义,与你我同为侠士道中的朋友,你说该不该救?”
铁琴道:“他在哪里?”
苦禅道:“就在眼前。”
铁琴将毛驴栓在一棵树上,只见他轻轻一踮,身子便飘了起来,如漫步云端,转眼就落到甲板上。
萧万立拍了拍手。赞道:“武当梯云纵,果然名不虚传。”
铁琴向萧万立打量着。竟觉十分陌生,但见他年纪虽老,却精神焕发,双目炯炯,又能一语道出自己施展的是梯云纵。暗赞此人并非凡俗之流。
苦禅道:“老衲来为你们引荐。这位是萧万立萧老施主,这位是武当铁琴道人。”
萧万立看着铁琴。道:“适才你二人对话之际,老朽已猜测你便是武当铁琴。看了道兄施展梯云纵神技后,更加确信了。”
铁琴脸上亦是惊讶不已。道:“萧老英雄当年名闻海内外,老道与你神交多年,只叹缘悭一面。天幸在此相会,足慰平生。”
萧万立哈哈大笑。道:“老朽行走江湖之时,也尝听多人盛赞铁琴道兄的武艺和人品。老朽几次三番要上武当拜会道兄,只恨凡务缠身,不得其便。今日相会,正好了却老朽心头一件大事。”
铁琴大笑道:“老道也是如此。”
萧万立又道:“爻儿,快来拜见铁琴道人。他武当派的轻功、剑法、拳脚很是独到,若能得道长指点你几招,你这辈子可是受用无穷啊。”又向铁琴介绍道:“这是老朽的孙儿。”
铁琴笑道:“你可别一见面就给我出大难题。”
萧爻走到铁琴面前,稽首拜道:“晚辈萧爻,参见道长。”
铁琴心道:“这少年乃是萧万立的孙子,萧万立必定爱重有加,他一身神功,必定传给了这少年,待我试上一试。”铁琴伸手去扶萧爻,刚抓到他手腕时,便暗暗运起三分力道,沿萧爻的内关穴缓缓压落。他意在暗中考校,出手十分隐秘,那是不愿被萧万立看出,免得萧万立有想法。但又生怕萧爻抵受不住,当场败露,被萧万立说声以老欺小,面子上可看不下去,因此只用了三分力道。
萧爻刚一触到铁琴的手时,顿觉得一股绵力沿内关穴逆冲而来。内关穴属手厥阴心包经,内接腕上的间使、郄门、曲泽穴,再经天泉归于天池穴,是心包经的脉络。
萧爻微觉诧异,却见铁琴面带微笑。当即便想:“道长是要考校我的内力吗?”这时铁琴的内力已过间使穴,正往郄门穴上行去。萧爻受到压落,丹田内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力道,沿手厥阴心包经行使,由天池穴出发,过天泉穴到曲泽穴,与铁琴的力道接上,铁琴道人的力道由外向内逆行,要将萧爻的心包经封堵住。萧爻要护卫心包经,以使气血通畅。力道由内向外,去冲撞铁琴的力道。两股力道在曲泽穴部位相遇,较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