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正是李翠微,她听到萧爻这番话后,忽然转过了头,不再言语了。
过得一会儿,江上的船行到江岸边,沿岸泊着,船上之人纷纷舍船登岸。
萧爻迎上前去,与众人见面行礼。新上岸的不是别人,正是藏边四友,外号‘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乾大,‘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刘笔惕。‘剥皮抽筋’翁剥皮,‘一刀两断’龙一刀。另外三人却是五毒教的青蛇使者苗春花,苗春花的弟子朱大成以及李翠微。
萧爻与众多故人相见,不胜之喜,但又觉得十分惊奇。
藏边四友昔年曾是一方恶霸,专门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萧万立闻知四人的恶名后,去找四人比武,四人被萧万立打败,输得心服口服。萧万立为人宽和,降服了四人后,并没过多的处罚,反加以指点引正,四人才改过迁善。从此隐居藏边,二十年不出大雪山一步。这次出山,本是来寻萧万立,当面酬谢萧万立当年传艺之德,指点之恩。
等藏边四友找来江南时,萧万立已与萧爻定下半年之约,动身前去寻找周元嘉。藏边四友没找到萧万立,扑了空,却在平顶山遇到了温仁厚,借了五万两银子给温仁厚,作为起家创业的资费。
一个月之前,藏边四友赶去平顶山寻温仁厚讨债,但温仁厚所借银两已被人劫走,其时萧爻与温仁厚等人前去鳄鱼帮讨回公道,要还银两。藏边四友在平顶山遇到了萧爻。
藏边四友认出了萧爻的武功,一加详谈,立即得知萧爻与萧万立的关系。因萧万立对四人有恩,四人便将那份恩情转移到萧爻身上,对萧爻深具好感。
萧爻对藏边四友亦礼敬有加,知道藏边四友与五毒教素来没有任何瓜葛,怎么他们竟然坐着同一条船。
原来这事还得从苗春花和乾大身上说起。苗春花的外号叫作‘黔中辣花’,是说她年轻时候长得十分美貌,可个性泼辣,尤其当她加入五毒教以后,受教中之人的影响,泼辣之风比以前更盛。江湖中人因此称她黔中辣花,鲜花虽招人喜爱,但刺太多,十分烫手,没人敢摘。
苗春花以泼辣闻名,名号越传越宽,以至大多数与她年龄相仿的青年俊杰都敬而远之,因此婚姻大事也就一直搁着。在她二十八岁那年,因去大雪山寻找毒蛇,采取毒液炼药。她在大雪山中遇到了乾大,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两人很是谈得拢。随着交往越来越频繁,两人之间的情义也就越来越浓。
苗春花遇到乾大以前,脾气十分暴躁,只要别人言语上稍有触犯,她便会勃然大怒,立即拔刀相向。自与乾大相识相知直到相互喜欢以来,竟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温柔乖觉,偶尔还会撒撒娇。
乾大心下高兴自不必说,正当两人情投意合,将要约定比翼齐飞时。乾大也许是一时欢喜得昏了头,本来是向苗春花求婚的,他却说什么‘吾将娶老姑娘为妻’。
情人之间开开玩笑本属常有之事,无伤大雅。但苗春花却揪住这句话不放,为着这样一句玩笑。苗春花又急又怒,柔情蜜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旧态复萌,随即恢复了她‘黔中辣花’的本色。无论乾大怎样迁就,苗春花始终不肯宽宥。
两人不能言和,只得以分道扬镳收场。最先的那两年当中,苗春花心头老是盘旋着那句‘吾将娶老姑娘为妻’,她心中总是在想:“为什么他(乾大)说这样的狠话伤我?他(乾大)骂我是老姑娘,难道老娘当真老得掉牙了,没人要了吗?”十分痛恨乾大。
过了五年,她见到了许多情侣恶劣地吵架的情景,有的不光动嘴,还会动手,甚至是刀剑相向。于是她渐渐地觉得原来情侣之间不仅可以吵架,也可以你杀我、我杀你。
当看到世间不少情侣大吵大闹、拔刀相向、杀得红眉毛绿眼睛时,她就又想:“和那些整天吵架打架的情侣相比,似乎乾大当年说的那句话并不算太重。既然他的话不是太重,也就没算起心贬我,那我是不是就应该原谅了他?”
可是转念又想:“那一年我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当然要比十八岁大了十年,相比十八岁不能说年轻,可根本还不能算老。他(乾大)当时竟然称我为老姑娘,我要是轻易就原谅了他,他必定以为我很好惹,那他不知会想出多少可恶的言语来损我,原谅他是万万不能的,起码还不到时候。”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样又过了五六年,苗春花见到的世面多了,她又看到世间许多情侣分而复合,离而重聚。她心中隐隐约约地想:“似乎我跟他(乾大)也可以分而再合。”
转念一想:“可都十来年没见过他(乾大)的面了,又一直没他的讯息,真不知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哎!我现在可真正变成老姑娘了,他对我又是否还和当初一样?只怕未必了。”
“说不定和我分开之后,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熬不过孤单寂寞。那么他去找个伴聊聊天,解解闷,只怕……只怕也是有的。”苗春花心中半喜半忧,所喜的是终于不再计较乾大的那句话,放下之后,感到轻松了。所忧的是此时的乾大已非当年的乾大。
她想了些宽慰自己的理由:“就算这么多年没见了,他会不会放不下我,牵挂着我呢?好像也并不排除这种可能吧。”
她又想出了反怼乾大的话:要是乾大再说什么‘吾将娶老姑娘为妻’,我就告诉他:“老娘与你(乾大)这样一个遭瘟老头子相守下半生,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鲜花插牛粪了。”她为能反怼乾大而暗暗得意。
就在去年八月,李翠微的未婚夫张耀龙无故失踪。于是苗春花与李翠微、朱大成一起出了黔中苗岭,来江湖上打探张耀龙的下落,但她心中最想要寻找的人却是乾大。
兜兜转转,几经波折,三人来到了平顶山。在平顶山中,苗春花碰巧遇到了乾大。其时正值漕帮帮主司空贤率众剿灭鳄鱼帮。司空贤命手下放箭,众人抵挡不住,各自作鸟兽散。萧爻也就在那里与李翠微等人分散的了。
苗春花当时携带着朱大成、李翠微与藏边四友一道撤离,七人相互救应,合作一路散开。其后,这七人便聚在一堆了。
苗春花与乾大暮年相逢,当两人见到对方头发已现斑白,额角已露出皱纹时,均有时光飞逝、岁月无情的感慨。相遇不久苗春花就把她最想问、最迫切想知道的事问了出来。
原来乾大心中果真一直放不下苗春花,也许是苗春花身上那股泼辣劲深深吸引了他。以至他在两人分别后的十余年当中,觉得世间除了苗春花外,竟无一人可爱。
苗春花一问之后,得知乾大一别多年,竟仍然是单身一人。听到这个消息,苗春花终于放心了。
两人的情义还在,虽然分别了十多年,但那份感情仍然倾注在对方身上。此番暮年相恋,都倍加珍惜。锋芒不在,菱角也已被岁月磨平。但他们却得到了那份热闹外的恬静,历练过后的平淡。爱情是热闹的,但谁又敢说宁静的爱情就不美好呢?
苗春花、朱大成和李翠微是五毒教的,五毒教与藏边四友原本并无干系,但因着苗春花与乾大早年相识,此次久别重逢,情缘重续。有了这个缘故,藏边四友与五毒教中人聚在一处也就不足为怪了。
慕容扫北邀请江湖豪杰于四月初八前往秋暝居庆祝六十大寿,此事早已轰传武林。李翠微自从去年八月出黔中苗岭来寻找张耀龙,已过去大半年,仍然没寻到半点风声。但她心志坚定,绝不肯放弃。她听到慕容扫北要过六十大寿的消息,暗中想象,四月初八那天必定有许多江湖豪杰齐聚秋暝居。这半年多来,一直没张耀龙的消息,那必定是被人捉去关了起来。就凭几个人这么瞎找,难以成事。这次去秋暝居的有很多人,也许捉走张耀龙的人就在其中。从最坏的打算来看,去秋暝居就算找不到张耀龙,但也有可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李翠微找了大半年,没半点风声,她虽然心志坚定,在人前决不肯说半句张耀龙的坏消息。只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感到倍加的失望,甚至也曾有过绝望的念头。但在没找到张耀龙的尸体前,她绝不承认张耀龙已经遇害,这是支撑她找下去的唯一的理由。是她的指盼,也是她的愿望。
李翠微心中自也明白,去秋暝居能不能寻到蛛丝马迹,当真说不上有什么把握。只因遍寻不见后,权且死马当活马医了。因有了这个想法,与苗春花等人商议。
其时苗春花得与乾大重修旧好,正感心情欢悦。她苦熬了大半生,终于在觉悟之后收获了幸福,心情甜蜜,以前所受的甘苦也就不算什么了。见师侄李翠微神色憔悴,为张耀龙失踪一事受了诸多苦楚,不由得对李翠微深切地同情着。
苗春花虽也觉得李翠微要求去秋暝居之议并不如何高明,全在碰碰运气,但只要还存着希望,都愿意与李翠微同去找寻。苗春花一答应,乾大自然要跟从。藏边四友义气深重,其他三人看在乾大的份上,也答应跟着去秋暝居瞧瞧。于是众人都答应了,与李翠微同往秋暝居。但意外的是,却在这里碰到了萧爻。
萧爻与众人见面行礼,少不得寒暄一阵,说了些别后的情由。
但萧爻仍然好奇,问道:“四位前辈,你们怎么会聚在一起呢?”
当下刘笔惕拉过萧爻,转到一棵大柳树下,将此间情由与萧爻备细解说了一遍。又道:“乾大哥与苗女侠历经磨难,终于苦尽甘来,老树开花。哎!可说十分不易。”
萧爻点了点头。又问道:“刘前辈,如何叫作老树开花?”
刘笔惕嘿的一笑。道:“我早年时候曾有过科考之念,也曾翻阅过一些典籍,从古籍中发现了老树开花这个典故。”
龙一刀趁机调侃道:“大概刘兄只爱看轶闻典故,稗官野史之类,却把正宗儒家典籍抛诸脑后,这才导致科场失利。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因祸得福啊。刘兄要是一心专研儒家典籍,一考成名,此刻只怕是身居庙堂之上,陪在君相之间。那江湖上必然少了‘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这号文武全才了。”
龙一刀这番话意虽浅近,但却说中刘笔惕的心思。世间有数不胜数的人想以读书科考而入仕途,然而有不少人半途而废,并非不聪明,不能学,大多数是在读书求学的过程中别有遭遇,致使精神分散,终又走上了其他途径。
刘笔惕道:“江湖上多了个酒鬼倒是真的。什么文武全才,我可不敢高攀啊。”
翁剥皮却道:“刘兄,到底那是什么典故,你还是快些说了吧,别只说半截,吊人胃口,难受得很。”
刘笔惕笑了笑,缓缓说道:“北宋朝有一位著名词人,名叫张先,张先词作典雅,与小苏学士东坡先生乃是好友,两人常常以词作唱和。具体怎么唱和的,那文人的调调儿,我却不大懂得了,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刘笔惕说完,转头向龙一刀、翁剥皮看了看,那二人都默然不语。
萧爻问道:“‘老树开花’莫非是指他们暮年写下的词作越发精粹吗?”
刘笔惕向萧爻瞄了一眼,见萧爻十分好奇。不给他说明白,只怕他心有不甘。于是道:“不是这个,那张先八十岁时纳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并预定了吉期,届期迎娶过门。为着这事,张先邀请了三朋四友,五亲六戚,到期前来祝贺。转眼吉期到了,苏东坡与张先是好友,自然是要去的。”
“到了张家,苏东坡纳了礼,吃过了喜酒,就到洞房问张先,老先生得此美眷有何感想?张先也喝了不少,借喜酒助兴,张先才思泉涌,喜上眉梢,随口吟了一首七言作为回应。我对那首诗颇为喜好,默记了下来,原诗是这样的:‘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八十岁比十八岁多了六十二岁,六十岁是一轮花甲。显然张先本人也承认,两人的年龄确实相差了六十多岁。但是当爱情要发生的时候,似乎年龄并不是阻碍。
萧爻点了点头,心想:“真会玩。”
刘笔惕又道:“幽默风趣的苏东坡听了张先的诗句后,当即和了一首,因喜爱这个典故,我连东坡学士的和诗也记了下来。是这样的:‘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后人摘取‘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句诗,敷衍出‘老树开花’来代替,其间寓意如何,哈哈,大家心照不宣吧。”
龙一刀和翁剥皮捋了捋胡须,面带微笑,果然是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萧爻听了这话,点点头。问道:“刘前辈,东坡学士对此事看法如何呢?”
刘笔惕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观东坡学士诗中之意,我估摸着苏东坡对这件事的看法,并没有激烈的反对。他与张先常有诗词来往,由此可以看出他们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但东学士坡并没有因为是朋友就随声附和,大加赞同。不过是即兴调侃了一回,梨花是白色的,八十岁的老翁也必定白发萧萧,这里的梨花自是借代了张先。海棠花红艳夺目,借代的是那少女。八十岁的老翁娶十八岁的少女,于情理上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哎!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两情相悦,我们做旁人的,却不便多所微词。东坡学士不苟同,即兴调侃几句,做到不过份,那是大智大慧的上乘人物了。”
萧爻点了点头,听刘笔惕如此解释后,这事也就放下了。道:“前辈,你们将会去哪里呢?”
刘笔惕慢慢回过神来。道:“听说慕容扫北要过六十大寿,明天是四月初八寿诞正期,我们都想去秋暝居瞧瞧。你呢?你要去哪里啊?”
萧爻心中想:“他们也要去秋暝居拜寿吗?”龙一刀见萧爻脸显疑惑之色。便插嘴说话,解释了是与李翠微同往秋暝居。趁着这次拜寿的人多,暗中查访李翠微的未婚夫张耀龙的讯息。
萧爻听到这话,不禁转头向李翠微看去。却见她脸色苍白,眉梢眼角隐隐含着一股郁郁之意,颇为憔悴,萧爻暗暗叹了口气。
龙一刀又问道:“萧爻,你打算要去哪里呢?”
萧爻道:“我听闻家父是在秦淮河万花楼被人杀害的,这就要去万花楼瞧瞧。明天再赶去秋暝居,也要去办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