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芸问道:“妈,你为什么会既怕他不来,又怕他来?”
李月红道:“因为我每天等着他来河边,似乎已成习惯了,我心里面有一份期待,他来了,这份期待就不至落空。可那天的雨很猛烈,我担心他冒雨前来,会淋坏他。”
茹芸小声说道:“妈,你那是情不由已的关心他了。他来看你了吗?”
李月红道:“哎!我那天不能去洗衣服了,我站在阁楼上,眺望着秦淮河。大雨如注,落在河里,打得河水不住跳跃,像沸腾了似的,稀里哗啦的响。我心里想‘这么大的雨,他多半不会来了。’不一会儿,已过了黄昏,仍然没看到他。我心想‘就算大雨停了,可天都快黑了,他多半也不会来了。’哪想到,我正要回屋宿歇时,他来了,冒着倾盆大雨。”
李月红续道:“他将船停在阁楼下面,就朝我说道‘对不起,雨有些大,我来晚了。’看到他衣服都被淋湿了,狂风一吹,他那艘小船便在河里打旋,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我想他顶风冒雨而来,十分不容易,也特别危险,可他毕竟还是来了的,我的期待没有落空。我不知是被他的诚意感动了,还是我压根就喜欢他。总之,那一刻,我觉得我眼里湿润了。”
李月红说到这里,不再开口,她坐在长凳上,悠悠地回思着那个下雨的夜晚,心情起伏不定。
茹芸守在她的身旁,低声问道:“妈,你是不是累了?”
李月红没有回答,她的眼光回到丁勇的牌位上,从‘先夫丁勇之位’这块牌位上游到萧中泰的牌位上面。道:“自从那天过后,我与中泰更加密切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已有妻小。他说等时机到了,就将我接走,我对他的话当然深信不疑。我跟他就这么来往着,有一天早上,万花楼忽然来了一对年轻的扶桑夫妻。他们来万花楼入住时,我正好看到。那扶桑男子扎着一个冲天辫,身穿扶桑和服。他的脸庞十分冷峻,眼神冷酷无情,那女子却生得十分美貌。”
茹芸问道:“扶桑夫妻?他们来万花楼做什么呢?”
萧爻听到扶桑人,更加留意了。
李月红道:“那扶桑男子肩上受了剑伤,他的妻子跟着他来万花楼,是为了躲避追杀。他们是早上到万花楼的,到了中午,就有两个人来万花楼盘问。那两人手里持剑,是当世的剑术高手。”
萧爻听到这里,心下推想:“也就是说,当年有两名剑术高手追杀过一对扶桑夫妻。那两位剑术高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那对扶桑夫妻?”问道:“李阿姨,那对扶桑夫妻来中原做什么?盘问扶桑夫妻的那两人是什么来路呢?”
李月红怔了怔。道:“萧爻,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当年来万花楼躲避追杀的扶桑夫妻,男的名叫柳生十二郎,女的名叫伊藤嘉美,柳生十二郎和伊藤嘉美很快被暴露了。伊藤嘉美为保住柳生十二郎,以美人计拖住那两名追杀柳生十二郎的汉人,柳生十二郎这才得以逃脱,伊藤嘉美却留在了万花楼。后来,在万花楼接客。”
李月红道:“哎!说起来真是冤孽。中泰因为我缘故,也常在万花楼出没,他听说来了扶桑女子,好奇心起,就偷着去瞧伊藤嘉美。没想到,他、、、、、、他竟然看上了伊藤嘉美。那时候,芸儿已快出世了。”
茹芸听到这话,脑袋里轰的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喘不过气来。急道:“妈,你是说、、、、、、?”萧爻也是僵住了。
李月红却仍平静地说道:“不错,萧爻是你哥哥,你是他的妹妹。”
萧爻自从见到那几块牌位后,便已想到了这一层。直到此刻,听李月红亲口说出来,虽然心底早已有了准备,着实惊动不已。
茹芸怔怔地望着萧爻,直到此刻,她仍不敢相信,萧爻是他的哥哥。茹芸厉声问道:“妈,你是不是在骗我的?”
李月红道:“我所说的全是实情,芸儿,你确实是萧爻的妹妹。芸儿,你太孤单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做娘的对不起你。”说完,将茹芸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茹芸倒在李月红的怀里,哭了一会儿,才收声止泣。朝萧爻喊道:“哥哥,小妹有礼了。”
萧爻忽然间多了个至亲妹妹,多了位阿姨,实在万万没有想到。萧爻心中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叹了口气。回道:“妹妹好。”
茹芸与萧爻在此之前,本来已算熟人了。两人原来的交谈是十分顺畅的。可经过这样转变,使两人成发兄妹。反倒觉得见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两人想到世事之无常,不禁相视一笑,随后各自将头避开。
茹芸回想着遇到萧爻的场景,自从在小艇遇见,从陌生而熟悉,领着他来自己家里。一直只当他是个偶然遇到的江湖少侠,绝没想过,他竟然就是自己的哥哥。茹芸回想着在小艇上与萧爻的交流,暗暗觉得有萧爻这位哥哥,倒是件暖心的事。虽觉离奇突然,心底却也是默许了的。
萧爻叹了口气,这件事虽在他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拨动,但接受之后,反倒很快就平复下来了。萧爻问道:“李阿姨,这三块牌位是你立的吗?”
李月红点了点头。又道:“中泰与伊藤嘉美好上的事,他虽然做得十分隐秘,可这一切如何瞒得过我?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过了两个多月。伊藤嘉美风骚多情,中泰常去找他,流连忘返。那天,柳生十二郎忽然返回万花楼,来寻找伊藤嘉美,正好撞见了。柳生十二郎又嫉以妒,当场击杀中泰。柳生十二郎是扶桑国数一数二的高手,中泰是萧大侠的传人,可他并没有认真学武,他的武功不如柳生十二郎的。在万花楼一场大战,中泰身上被砍了十二刀,负伤逃走。柳生十二郎跟着追了出去,伊藤嘉美也离开了万花楼。”
萧爻问道:“李阿姨,当年柳生十二郎是用刀的吗?他用的是什么刀?”
李月红道:“我原非江湖中人,对江湖中打打杀杀的事也是极少关注的。但自从我跟中泰好了以后,也常听他说起江湖上各种厮杀争斗的故事。见闻也就广博了,扶桑国刀术一流,柳生十二郎用的是扶桑太刀。”
萧爻喃喃念道:“扶桑太刀,扶桑太刀。诗嫣用的也是扶桑太刀。”
茹芸问道:“哥,怎么啦?”
萧爻道:“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转头看着李月红。问道:“李阿姨,这么说,杀害我爹的人不是柳生十二郎吗?”
李月红道:“当年中泰从万花楼逃走了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他是负伤逃走的,我实在很担心,那几天,我几乎没有合过眼。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万花楼里的大战,想到中泰受伤的惨状。惊惊惶惶地过了三天,芸儿出世了。这时候,你的母亲纪筱君带着你和她的妹妹纪筱梦,找来了万花楼,你那时还在襁褓之中。”
萧爻看着供桌上那块‘先姊纪筱君’的牌位,心下一阵悸动。
茹芸问道:“妈,纪阿姨找到你之后,她说什么了?”
李月红道:“我与中泰的事,中泰已全都告诉给筱君了。我原以为她会跟我大吵一架,可她们一点吵架的意思都没有。筱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芸儿,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儿?’。我也没什么隐瞒的,我说是个千金。筱君又说中泰已出来好几天没回去了,问我见到没有。我就将中泰与伊藤嘉美相好,与柳生十二郎恶斗的事与她们说了。筱君和她的妹妹纪筱梦听我说完后,就离开了万花楼。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她们。过了几天,我就听说筱君与中泰死去的消息。”
萧爻道:“如此说来,当年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必是柳生十二郎了。”
茹芸道:“一定是他无疑了。哥,你打算怎么做?”
萧爻紧捏着拳头。道:“报仇!”
李月红道:“这仇是一定要报的。可这些年来,我再也没见过柳生十二郎这个人,也没再遇到过伊藤嘉美。”
茹芸问道:“那他们会不会回扶桑国了?”
萧爻道:“只要柳生十二郎还活着,我就会亲手杀了他!不管在哪里。”
茹芸见萧爻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深知这几句话的份量。必定包含了无数的凶杀殴斗,隐隐感到有些害怕。
茹芸转头一看,看到那块丁勇的牌位。问道:“妈,那你为什么要立这块牌位呢?”
李月红道:“我听到中泰、筱君罹难的消息,十分伤心,真想一死了之,随他们于地下。可怀里芸儿的哭声,深深地牵动了我。我想我要是那时死了,芸儿也就没命了。我努力的说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芸儿抚养长大。干娘杜丽娥又常来劝解,我才渐渐放下了轻生的念头。两个月后,我遇到了丁勇。”
李月红续道:“丁勇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实人,以捕鱼为生。他来万花楼时,看到了我。哎!他想方设法的靠近我,帮了我许多忙。我跟他来往了一段时间,发觉他竟然崇仰我,又事事迁就。为了更好的照顾芸儿,我才答应跟他来丁家村。过了半年,丁勇却因捕鱼落水淹死了。”
李月红擦了擦眼泪。道:“丁勇去世了以后,我立了这块牌位,每逢他的忌日,我就会来这儿上香,祭奠这位好心帮过我的人。我也就在丁家村安居下来,帮人做针线过活。”
李月红转头看着茹芸。道:“芸儿,这些苦难,我从来不对你说。”
茹芸搂着她的母亲,母女二人都哭了起来。萧爻触目伤怀,情难自禁,也掉了不少眼泪。
突然,只听屋外响起了一阵一声尖哨。声音凄厉,划空而来。
三人顿时惊觉,全都止住了哭声。
萧爻听得声音来得甚是突兀,大异寻常,嚯地站起身来,闪到窗边,查视屋外的情况。
却听得李月红说道:“不必看了,来的是一伙扶桑浪人,他们是常年流浪、以抢劫为生的倭寇,比一般贼子更坏十倍。”
萧爻问道:“李阿姨,你怎么知道的?”
李月红道:“村里的张开大叔早上去集市卖鱼时,被几个倭寇抢劫。张开大叔打翻了三个,打伤了两个。那负伤逃走的倭寇便放下话来,说要来村里洗劫。张开大叔急急地赶回村来,将消息传开了。村里的人带上家什和贵重物品,先就逃走了。我见芸儿久出未归,生怕她回来时遇到倭寇,受那伙畜生迫害,才躲在柴房里等她的。”
茹芸和萧爻这才恍然大悟。茹芸道:“原来村民们早知道将有倭寇来犯,才人去楼空的。怪不得我与爻哥哥来的时候,村里那样冷清呢。哎哟!那我们快躲起来吧。”
萧爻问道:“李阿姨,可知来犯倭寇有多少?”
李月红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四五百人,可能是二三百人。几十多前,来侵犯的倭寇总共有好几万。可还是被戚继光将军打得溃不成军,死的死,跑的跑。好不容易安宁了,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谁知倭寇又悄悄来了。”
萧爻点了点头。道:“戚继光将军剿除倭寇,令中原得以太平。他的英雄事迹,必是青史留名。”
李月红道:“可如今,戚将军不在了。”叹了口气,显得忧愁不已。
萧爻问道:“李阿姨,你可知道村民们是躲在哪里吗?”
李月红道:“还能去哪里?张开大叔早上将信息宣告出来以后,大多村民便去了后山双溪谷,那里地势险峻,又是一片杂草丛林,山环水绕的。只要先藏好了,倭寇就是找去那里,不熟路径,也没什么法子害人。还有的跑到外地去了,也有几个去官府通报的,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茹芸道:“要是官府派出军队来救我们就好了。”
李月红却叹了口气。接道:“哎!你知道大个鬼。时局不同了,朝廷为了应付辽东的满洲鞑子,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地方官府要征收军饷,又得扩充军备。只怕没那闲心来管治这些倭寇呢。”
萧爻心想:“原来李阿姨还关心着国家大事,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