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出一口热气,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滚烫豆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抬头瞧了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他握着滚烫的豆浆,捏揉了好一阵,直到感觉有股呼之欲出的压迫,他这才无意识的放开了些。粗糙的手掌隔绝了温度,身子也不见逐渐暖和,他抖着左手,顺势将豆浆送到了嘴边,脸色一阴,发现老板没有给自己吸管,眼神立马不对劲起来,他死死的盯着老板,手中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突然,豆浆的塑料杯承受不住压力崩裂了一道口,他全身的力仿佛都被这道裂口引导了,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抽空。
他踉踉跄跄的起身,脸色惨白,佝偻着身子,两手藏于袖中并在一起,不修边幅的头发与胡渣在晨风中凌乱,他感觉到很冷,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随自己而聚集,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哆嗦着身子摔了个踉跄。猛然回头对着空气挥出一拳,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羞愧万分,就感觉像是赤裸的在大街上狂奔。他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是现在要面对的无疑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男人抬头看了几圈,扶起倒在一旁的摩托车,迅速逃离了此地。
大叔掏出自己的直板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早晨06:19分,天是灰暗的,要亮了却还未亮,这条马路上除了赶早的学生以及环卫工人再也没有其他人。他看着这个打扮成流浪汉的男人,递上了自己今天开业的第一杯豆浆,钱还未给就开始收拾桌面了,吸管一根未少。
医生的目光、脸色总是职业性的冷淡,就连他们勉强露出的一丝微笑可以看做成无能为力后的苦涩以及成功抗击病魔胜利后的喜悦。很显然韩粟现在根本看不透吴医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是悲怜还是痛苦?
“黄女士,你认为这份检查结果如何?”
纪朴军拿起桌子上的一沓纸,翻到了异常项的那一页。
“不可能,浩儿...”女人被这个问题问的有些不知所措,实际上这个事她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天才、疯子、精神病...她顿了顿,目光瞥向了别处:“浩儿非常聪明,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纪朴军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他拿起手中的铁勺又放下,百无聊赖的敲了一下,就像物理课上的一个小实验,敲击盛着不同水的水杯所发出的音调不同,这声音很清脆,他敲了两下,给脚步声伴奏,到第三下就停止了,门被推开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依次走进来的人,诚惶诚恐的叫道:“警察叔叔好,我没有杀人,你们不要抓我。”
这一句话非常的奇怪,但是丝毫不影响韩粟的思考,如果男孩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混淆视听显然是不可能的。
“浩儿,你胡说什么呢。”
黄玉秀的脸色惨白,当即呵斥了一声。
他半坐直了身子,冷着脸,稚嫩的面孔却浮现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漠,他冲着女人古怪的笑了笑,顿道:“今日晴转多云,西北风1~2级轻风,昼夜温差较大,最高温度10℃,最低温度7℃,请注意保暖御寒,添加衣物。”
孙季浩的一番天气预报有些莫名其妙,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他们想笑却又不能笑,吴医生绷着脸,神情格外凝重。韩粟反而轻松多了,只当他昨天看过今天的天气预报。
“浩儿,你是不是太累了,妈就不打扰你了,你再休息会吧。”
看见自己的儿子变成了这幅模样,做母亲的十分心痛,不禁打起了退堂鼓,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哀求似的看向了纪朴军。
纪朴军皱着眉头,显然不太愿意,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韩粟细细打量着坐在病床上的孙季浩,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从他的脸色、目光中确实看出了几分病态的样子,他的身子此时非常虚弱,也许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因为跳楼的缘故。相貌清秀的男孩,不爱说话,出口却十分晦涩,不过他本来就很聪明。
他拍了拍纪朴军的肩膀,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今天就算了吧,而且此案的主人公也不止男孩一人,还有他的父亲。
纪朴军嗫嚅了一下子,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对黄玉秀告辞,就在这个时候,孙季浩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脸色大变,轻吼道:“你们不能走,警察叔叔,有人要杀我。”
有人要杀孙季浩,这是韩粟第二次听到孙季浩自己说这句话。
“没有,没有,浩儿你听我说。”
黄玉秀一把抱住了孙季浩,带着几分哭腔,安慰道:“没有人要杀你。浩儿,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偷偷擦拭着眼泪,颤颤巍巍的起身,张开手拦住韩粟两人,鼓足了勇气,厉声道:“我儿子需要休息,请你们出去。”
纪朴军还在思考问题,象征性的往后退了几小步,此时他的态度有些动摇了,难为情的看向了韩粟。
韩粟的目光始终落在孙季浩身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瞬间就稳住了纪朴军的态度,他凝视着眼神,别有深意的扫视着黄玉秀。
这目光犀利如剑,不惧任何挑战。
吴医生显然不是头一回了,他眯着眼睛看着,什么话都不说。
“谁要杀你?”
“他们要杀我。”
“都有谁?”
韩粟步步紧逼的追问。
“孙远鹏、陈耀冈、姜鹭、谭鸿博、曹辉庭、周裕...”
等等。
纪朴军无情的打断了他的话,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回头瞧了眼吴医生,附耳对韩粟说道:“确实有点问题。”
“他们都想杀我,警察叔叔,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啊。”
“浩儿。”
黄玉秀张着嘴大叫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冲着孙季浩吼了一声,就连声音也变得几分沙哑。
“孙远鹏、陈耀冈、姜鹭...”
韩粟小声重复了一遍,内心揣摩着这几人的名字,纪朴军就在一旁补充:“他爸,他同学,他...班主任...”
韩粟明显愣住了。
“没有,没有。警察同志,你们可千万不要相信孩子的话,浩儿是在胡说,他...精神上出了点问题,自从跳楼以后。”
黄玉秀仿佛耗尽了平生精力,她捂着嘴巴,呜呜的哼了两声,在孙季浩平静却又十分渗人的目光下,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是胡说吗,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诌。
疑似精神障碍就这样被确定了下来,是不是未免太过草率了。
孙季浩不论是住院观察治疗还是回家保守治疗,接下来的治疗费用肯定不少,黄玉秀嘱托了医生几句后就匆匆离开了,吴医生建议她们好好考虑,也可以到另外的医院去了解情况。
关于疑似精神障碍的问题,韩粟还想和吴医生好好谈论一番,单凭一个十六岁孩子的一句玩笑话自然不可能盖棺定论。
“孙远鹏、陈耀冈、姜鹭、谭鸿博、曹辉庭、周裕这六个人的名字想必警察也知道,孙季浩的父亲、同班同学、班主任、以及另外三个曾经伤害过他的陌生人,可以看出孙季浩的记忆力极强。”
“每个人都是这样。”
韩粟突然笑了笑。
纪朴军也无可厚非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就想知道通过这一句话如何判定男孩疑似精神障碍?”
吴医生沉默了片刻,看着笔记本上记录的几个人的名字,反问道:“在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之前,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
纪朴军坐直了身子。
“警察如何判定一个人是杀人凶手?”
“杀人动机、杀人凶器、在场证明,具备刑事责任能力。”
“那看看这个吧,这是孙季浩陈述的孙远鹏为什么要杀他,怎么杀的,用什么杀的,在何时在何地行凶杀人,完全具备刑事责任能力。”
晚归的孙远鹏喝的酩酊大醉,满身酒气,他踉踉跄跄的握着酒瓶走进了大厅,失手杀掉了异类的孙季浩。
“这不是电视里的桥段吗?”
韩粟正色的回答道。
“后面还有,护士会如何杀掉自己,医生应该在什么范围内杀掉自己,你看看吧,看了就明白了。”
护士分早班夜班,白天人多眼杂不宜行凶,要等到晚上,夜班的护士作案可能性较大。夜班女护,身高在165cm到170cm之间,体重在52.5kg到55kg之间,体重偏轻一步的距离大概在30cm到50cm之间。从护士站到15号病房大概18m的距离,九点之前最后一次换药,换药之前在护士站与其他护士姐妹聊天,然后假借上厕所进入换药室取药,换上白大褂,推车来到15号病房。18米的距离,一步在30cm到50cm之间,一分半钟后进入病房,从房门到病床有2.25m,一直到换药结束前后不过8分钟,足以毙命。
看完医生的记录,韩粟更加不明白了,孙季浩这是在证明自己的头脑完全没有问题,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去防备其他人呢。
出医院时已经没有了太阳,晴转多云,风向...
“西北风,不算大,1到2级,温度7到10℃。”韩粟笑着拍了拍纪朴军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想了,孙季浩说的完全正确:“你感觉怎么样?”
“头皮发麻。”
纪朴军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昨天看过天气预报?”
“怎么看,你也看见了,病房内没有电视。”
“那就奇怪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如此准确,肯定有人告诉他了。”
纪朴军可不相信,笑着摇了摇头。
韩粟愣了几秒钟,收敛了笑容,低声道:“不,今天的天气很容易预测,只不过我们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说说看。”
纪朴军眼前一亮,勾着他的肩膀满是疑惑。
“我们进入病房时,窗帘是拉开了,窗户也打开了一个小口。病房内有太阳光,说明是晴天,通过观察天空的云层可以看出今天晴转多云。既然太阳光可以射进病房,那住院部就是坐西朝东,偶然有一丝风灌进病房,而国内冬季大多刮偏北风,所以今天可能刮的是西北风,这个并不难理解。我们驱车前来医院,受外界影响较少,从医院停车场到住院部大楼的这段距离恰好感受着轻风吹拂,你是短发,我的头发偏长,却不凌乱,但是明显有风吹过的痕迹,所以是1到2级轻风,至于温度嘛...”
“对...对啊,温度呢,室内温度与室外温度相差较大。”
纪朴军听呆了,一脸黑的追问道。
“温度就更简单了,本市往年十二月平均温度是7℃,今天是十二月八日,十二月上旬,随便估计一个大概的范围很难吗?”
看似深奥的一番话,经过韩粟简单的点拨,忽然有种拨云见日出的感觉,纪朴军很是无奈,他不知道孙季浩这是闹的哪出。
“唉,韩粟,你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不透。”
韩粟摇了摇头,自个琢磨了一会儿,叹息道:“在没有弄清楚孙季浩与孙远鹏父子俩之间发生的事情之前,我不知道该从哪种角度去分析问题,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很聪明,确切来讲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如果他不是生活在重组家庭的话......”
纪朴军抬头望天,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她的身边,单看车型她一眼就知道了这是谁的车,脑海中那些矛盾的东西立刻就被她强压了下来。
“怎么不等我?”
按下车窗,里面的人低着脖子仰视着她。
她一下子忘记了思考,脸颊微微泛红,颔首低声回答:“我不想麻烦你。”
“上车吧。”
男人笑了笑。
车内温度很高,像是开了空调,感觉不到寒风的侵扰,女人的脸更红了,她一直没有说话,男人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听说你请了假,而且时间不定?”
“嗯,我可能不会去上班了。”
“那也行,纺织厂的工作确实不怎么样,我给你换一个吧。”
女人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不用了,你...你能借我点钱吗?”
“借钱?”男人感到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半点迟疑:“你要多少,我直接转给你。”
女人犹豫的伸出了右手,比划了一个数字,低声说道:“浩儿生病了,我得带他去看医生,工作的事以后在说吧。”
“他在哪,这事可不能拖,我们现在就带他去看医生。”
“不...浩儿挺聪明的,这不是真的。”女人全身颤抖了起来,双手牢牢抓着手提包的肩带,神神叨叨的念叨着:“再等等,再等等。”
“病无大小,必须得看医生。”
“再等等,再等等...”
女人说着就哭了出来。
男人一看不对劲,就把车停在了路边,轻轻抱住了女人,柔声的劝说道:“别难过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浩儿到底得了什么病?”
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慢慢的抬起了头,红着眼眶轻声道:“精神障碍。”
男人一怔,抱得更紧了,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微微笑道:“我明白了,或许有个人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