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了吧?”
片刻后的客栈内,一行人挤在一间屋子中,当他们看见坐在正中的海一粟严肃的神色时,都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坏消息,咱们的命被人盯上了。”
“我也有个坏消息,明天太阳从东边升,”王同调侃道,“咱都被人追杀一路了,你现在才想明白呢。”
“不是那个事,”海一粟无奈道,“这次是杀手把咱们当做目标了。”
他把自己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众人,“有区别吗?”陆何愁问道,他印象中的杀手和之前这些亡命徒似乎没有多大不同。
“区别大了,而且要命。”海一粟脸色难看地说,“两种人走不同路子,以咱们这次为例:之前那些人并非针对咱们,他们就像秃鹫,打劫,保镖,杀人,看家护院,合法的不合法的,任何能赚钱的生意都不会放过,只不过我们太值钱罢了。”
“杀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珍可不是放出悬赏漫天等待那么简单,而是特地花大价钱雇人,仅仅以我们为目标行动,更为高效致命,更为主动和精确。”
海一粟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最最要紧的,是普通武者与杀手之间的一个区别。”
他转头问陆何愁道:“如果现在,你要杀一个人,总共有几个步骤?”
陆何愁愣了一下,始终不能给出一个回答,想起刘二的脸,攥紧拳头准备开口。
海一粟看在眼里,摆摆手道:“发现敌人,同时被敌人发现;与敌人交战;击败敌人;最后,杀死敌人。”
“咱们这些练武的,杀一个人需要五步。”
他掰着手指头一步步细数,“那杀手需要几步呢?”他舔了舔嘴唇,沉声道:
“发现敌人;杀死敌人。”
一摊手,拍了拍大腿。
“没了。”
房间中一片沉寂,张一腾咽了口吐沫,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第一个坏消息,”海一粟说道,“第二个坏消息:来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净沙阁。”
腾地一声,张鸦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诸葛秀的眼睛陡然睁开,原本心如止水的眼神中带有了一丝惊恐。
“净沙阁?”
大部分人反而没有听过这个文采斐然的名字,但从几人的神色也能看出其凶险。
“马致远有词《天净沙秋思》,净沙阁的名字也取自于此,”诸葛秀解释道,“那是一个鲜为人知,却又天下闻名的杀手组织。”
“还真有这种玩意?”王同惊讶道,王并拆台:“一心门这种邪派都能和武林分庭抗礼到现在,杀手组织有什么稀奇?”
“哈,”海一粟干笑一声,“确实,听上去不可思议,像这类组织按理说早就该因为亲属的报复或是卷入什么阴谋而覆灭了,可偏偏净沙阁经久不衰——全靠它人少。”
何去挑眉,“有多少?”
“严格来讲,”海一粟伸出四根手指,“四个。”
“昏鸦,人家,瘦马,以及首领——断肠人。”
诸葛秀念出这四个代号,颔首道:“我只知道这些了。”随即看向海一粟,后者点头继续:
“明朝方圆千里,这四个人坐镇四方,昏鸦西南,荆襄飞巴蜀;人家东南,福扬醉苏杭;瘦马西北,塞外驰长安;断肠北上,中原坐京城。”
“籍贯不知,性别不明,外貌能力众说纷纭,杀人手段千奇百怪。”
“那我们要面对昏鸦了?”王同机敏地问道,他感叹着这几个人的位置恰恰好贴合了各自所在的景致。
“面对——是个太白日做梦的词了,”海一粟无奈道,“他们毫无顾忌,下手只玩阴的,咱们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停顿一下,“如果是昏鸦......就还好了。”
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听的,没人入耳。
诸葛秀轻叹一声:
“净沙净沙——天下净可杀。”
陆何愁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竖起的汗毛,再一看众人的表情,也大多如坐针毡。
“不能多待了,”王并拍板决定道,“既然我们走水路浔江而上,腿伤这点小事就无所谓,赶紧走人。”
还没来得及好好在襄阳游览盛景,一行人火急火燎地采购必需的物资,半个时辰后出得城外,向着西方的港口而去。尽管还有许多想要赚取赏金的宵小跟踪,但摄于目标武功高超,官道上又多有行人,只能远远坠着不敢动手。
“快到船坞了,”何去极目远眺望见了江口的一处说道,“还够银两雇得纤夫吗?”“还足够。”张一腾数了数自己的盘缠道,一路上大家都吃着老实人兼富二代张一腾,好在后者不差钱。
“嗯?”海一粟看见远远一道扬尘滚来,下意识道:“有人跑马,让开了。”众人果真见到远处有人策马而来,于是准备让开道路正中,避免骑手撞到自己。
踏踏——
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带着密集却不急促的节奏十分好听,眺望着远方的江景山河,想起即将游于江上,被人追杀的紧张感也逐渐淡了。
踏踏踏——!
何去最后一个站到路边,还未等他转身,背后的马蹄声却由远及近,转瞬间便尽在咫尺。
踏踏踏!
他条件反射地回头,一匹墨黑发亮的骏马迎面而起,背负白日,其毛色仿佛能吞噬日光,坐在上面的骑手侧身弯腰,右手的长刀甩在身后,蓄势待发,目标正是何去的头颅。
甚至来不及转身,何去仓促举起长戟格挡,聪明地将尾部斜角撑在地面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巨大冲击。
哐——!
凌空之中,一人一马仿佛定格,戟杆被挤压到扭曲的弧度。黑马前蹄落地,随即再次扬起飞奔,骑手的长刀并未随着撞击而收回,而是压迫着长戟的杆子一路向前,硬是将何去这样的身躯推动向后,戟杆在地面拖出一道深长的划痕,沙尘四起飞散,一时迷了众人的眼,来不及反应。
“哼。”骑手哼了一声,双腿夹紧,黑马打着响鼻,一个腾挪便转了半圈,不见骑手有动作,那黑马自主地扬蹄尥蹶,意图置何去于死地!
何去还未喘息,迎面袭来两道黑影,直冲面门和胸口,蹄铁的寒光闪烁进眼眶,隐隐还瞥见一层暗红。
见鬼了!
何去抬戟格挡面门,同时拧腰躲避另一击,马蹄重重踩在戟杆上,饶是何去力大,仍然被压制回去,戟杆瞬间砸在自己的脑门,一时间脑干受到冲击,整个人失去平衡双腿发软。骑手更不含糊,双腿一夹,战马再次转过位置冲向何去,骑手扬手抬刀——
轰嚓!
猛然一声巨响,骑手座下的黑马“咴咴——”嘶鸣着向左倒去,骑手面无表情低头,却见海一粟飞身撞击马头,紧抱马脖子不放,肩膀死命抵住,竟然硬生生将千斤重的黑马推开轨道。
咔吧。
黑马不需指令,张嘴便啃在海一粟手背上,后者疼得大叫:“死马!”一个骨碌钻到黑马脖子下方,骑手原本想砍他的一击只得罢休,左手一低一抬,从马鞍间瞬发一枚飞刀打向何去,王同上前一棍子打落,吴霜随即取下乾坤圈,第一枚乾坤圈瞬间从侧面袭来,却见骑手硬是钻到马匹侧面躲过,整个人悬在半空而不坠马,骑术惊人。
众人纷纷抽出兵刃,进入临战态势——
“切。”
骑手蹭一下马肚子,海一粟见状赶紧放手着地滚开,黑马四蹄飞踏,骤然如利箭射出,“驾!”随着骑手再次坐在鞍上令喝,黑马眨眼间跑出十余丈,留下一股子扬尘和众人。
吴霜娇喝一声,向着骑手的背影甩出第二枚乾坤圈,只见乾坤圈破着风声‘骨碌碌’飞转,一路接近骑手的后背,然而只能缓慢地拉近距离,在尺许的距离停住不动,骑手向后瞥了一眼,黑马再次提速,乾坤圈随着力道衰减越飞越慢,直到掉落地面。
跑得比飞的还快。
唰一声,黑马陡然站定在十余丈外,加速减速的毫无征兆,如鬼魅般来无影去无踪。
一阵西风飘过,吹开漫天黄沙,像是为骑手与他的坐骑铺平这百年的官路。
“古道西风......”海一粟揉着后背念道,目视远方的一人一马——
“瘦马。”
瘦马悠然地抽出马刀,指向一行人,然后在脖子间虚晃了几下,然后策马而去,几个呼吸间便看不见踪影。
“太嚣张了。”
王同拉起还在发昏的何去说道,后者此刻仍然缓不过来,要是单独被盯上,结果可想而知。
“那能怎么办?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海一粟皱着眉头,“奶奶的,说起杀手我想的是黑衣匕首潜行,这货倒好,飞奔而来,飞奔而去,挥一挥马刀,只带走几个人头。”
“这该如何是好?我们不能一直绷紧神经提防他突袭,肯定会失误大意的。”“立刻动身,谅他马匹再快也不能通水路。”崔利贞说道。
“不,”海一粟否认她,“你们也看见瘦马的脚程了,他完全能兜到CD,在中间的路上伏击,下了船之后我们还要继续被他骚扰。”
“那该如何?”
“走水路。”海一粟立刻回答,“但不是汉水,而是——”
“嘿呀——咿呀——”纤夫们的喊声在两岸的山壁间回荡,几乎垂直的山崖下是绵延的江道,秀丽山石的倒影泛起波澜,空气像是送来水草芬芳,让人为之精神一爽。
“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崔利贞吟诵水经注,海一粟挑眉接道:“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拉着船的纤夫们脚踏在岸边嶙峋的卵石间,手握着浸湿而沉重的绳索,这时一个渔夫驾轻舟顺流而下,相对而视,随即在这片鬼斧神工的山水画卷间齐声高唱:
“巴峡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