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焰吞噬着本就不堪枯朽的破庙,人为造成的自然之力却不再是人类能再次掌控的,说来也是讽刺。
火烧在左,火烧在右,火烧于顶,火烧于踵。
被炙焰包围,陆何愁转头望向出口,那里早就燃烧成一团火球,生人勿进。
两个人互相残杀,只为成为幸存者,然而片刻后便即一同殒命。
笨蛋一样。
陆何愁看向燃烧的焦炭,那曾是他不知其名的某人。
抱歉呢,我也没法活下来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说,可能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朱乾析’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但‘陆何愁’这个存在,也是希望能继续走下去的。
汗水早就流干了,陆何愁此刻严重地脱水,浓烟呛得口鼻发麻,神志已经开始恍惚。
他用所剩无几的力量抬头仰望着屋顶之上的天空,尽管看不见,仍然抬起双手,在胸前相握。
师父,师兄,崔叔叔,崔姐,大家——
父王,母亲,义父,各位——
我不想死。
他哽咽了一下,祈祷与仇恨此刻奇妙地结合,却毫无违和之感。
“何愁——!”
一声大吼含糊地响彻在耳边,然后传来重物冲撞墙壁的巨响。一块大石砸破了本就快塌下的墙壁,随着木屑掉落,一杆长戟插进大洞,横扫开碎石瓦砾,露出另一侧的许多身影。
“快......出......”
听觉已经模糊不清,陆何愁踏出一步随即脚软倒地,视线里的东西重影摇晃,挣扎着试图爬起身子,他的双掌撑在地面‘滋滋’作响。
“哈......哈啊......”
陆何愁的眼神已经发直,他朦胧地看见有谁身着白衣注视自己。
已经够了吧。
他自暴自弃道。
不要再逼我了。
好累——我想休息了。
仇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张通先生说得果然不错。
陆何愁的余光隐约间瞥见另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试图怒视幻象将其驱散,然而恍惚的视线所见之人,反而让他惊恐万分。在看到幻象的刹那,他便挣扎着站起身,拾起长剑一步步挪向破洞,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个影子。
“哈——哈——”
一大股浓烟忽然撩过面前,陆何愁不由得低头咳嗽,脸庞被黑烟染得脏污一片,眼泪和鼻涕一并流下,狼狈不堪。
我——不想死。
这个想法在心中似乎有种羞耻感,不能做好舍弃生命的觉悟,就不该夺走别人的性命,更没有资格复仇。
哪怕是不知名的敌人。
这个道理,是从他身上学到的。
可是......
“抓住!”
长戟尽量探了进来,陆何愁空着的左手伸出抓住月牙,手掌被已经灼热的刀刃割伤,却浑然不觉。
可是——
他回过头,刘二的身影在火焰中摇曳着,那一袭白衣映衬出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
陆何愁的眼神中倒映着火光,神情肃穆中带有着些许无助的迷茫,嘴唇紧绷,用力地咬合牙齿,让颧骨格外萧条。他再也没有多待,像是逃窜般,背对烈火而去。
走出洞口的瞬间,外面的空气呼啸而来,对比下甚至变得寒冷刺骨,让陆何愁打了个寒颤,长剑当啷一声落地,他用空着的双手紧紧环抱身体,站在已经逐渐燃尽的废墟之前,默然低头不语。
他再次回头时,已经看不见幻象了,如果不是还在不时迸溅火花的废墟耸立于此,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海一粟走到他身边几步远,忽然又迟疑片刻,退了回去。
陆何愁抬头望了一下夜空,然后再次垂下去,毫无生机可言。
见状,一行人无人言语,只有沉默地行走,直到来路的山脚下。路上,吴霜不时地身体颤抖,何去悄然拍着她的后背的同时,张一腾默契地接过了乾坤圈这件沾血的兵器;瘸腿的王家兄弟反而互相搀扶着肩膀前进,王同偶尔得志地吸气,而王并沉默如斯,似乎有什么无声的交流;最让人担心的陆何愁,始终不出一声,如行尸走肉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然而不论崔利贞几次目视海一粟,后者也熟视无睹,不去开导自己的师弟,这也让崔利贞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什么。
足足半个时辰,队伍始终保持着沉默,回到了山脚的位置。就连没有参与战斗的张鸦二和诸葛秀也感受到了那股压抑,只能做好一些分内事,帮忙收拾出了露宿的营地,随后看着一个个魂不守舍的人们逐渐休息。
海一粟第一个打破了沉寂道:“我去打点水。”
在他出声的瞬间,所有人立刻看向了他。紧张;不安;敌意与斗争的本能,这些东西充斥在目光里,这个夜晚尚未结束。
“小女跟你去。”
朦胧中传来崔利贞的声音,二人各自起身,离开了大部队寻找河流,其实甚至不用特意去找,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水流变得湍急汛猛,即使是山中小溪奔流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他们走到一条本应是小涧的溪流边,海一粟蹲下身子,用一个水壶装满略有浑浊的山泉,然后脱下外衣,把壶中的脏水兜在衣服里,用另一个壶接在底下,便装了半壶的清水。
崔利贞乖巧地帮着一个个装满水壶,然后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窈窕地舒展着身体,长出一口气。
“有什么感觉吗?”
海一粟走过来,拧着湿漉漉的外衣说道,那其实不过是一件短衫,他里面则是等于没穿的坎肩,一阵夜晚的凉风吹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还挂着一点鼻涕,吸溜回去的样子像是头狗熊。
“笨死了。”
崔利贞说道,在回答之前先了埋怨他一句。海一粟耸耸肩,坐在了她的身边,随意地把衣服甩在树杈上。
“所以?”他转头问道,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崔利贞原本有些做作的轻松神色消失,摸着腰间的剑柄,一抹淡淡的雾气自小嘴吐出。
“杀便杀了,除恶务尽。”她回答道,尽管言不由衷二人都听得出。
海一粟也不贫嘴,只是直愣愣盯着她半晌,直到崔利贞自己都后悔说出这句话。
“小女......对付他们,就要用他们的方法行事。”
“你自己信吗?你知不知道自己一撒谎,手就会下意识去摸剑柄;而你紧张,嘴唇会抿,两腮稍微紧绷,喏,就像现在。”崔利贞回神果然看见自己的手已经搭在上面,赶忙把脸侧到一边。
二人一时无话,崔利贞闭上眼,便看见敌人袭来和倒下的狰狞,不由得立刻再次睁开。
“小女......我......很害怕。”
崔利贞有些厌恶地放开了剑柄,想要把手撑在石头上,却发现海一粟已经躺了下来,她的手压在了海一粟结实的腹肌上,连忙抽手,瞪了他一眼。
海一粟笑了笑,闭上眼竖起耳朵,还用手笼在耳边。崔利贞被逗乐了一瞬,然后恢复到那种寂寞无助的心境,略带忧愁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杀人的那种紧张和恐惧,我当时甚至没有余裕去想那些。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在杀人之时太过专注导致毫无感觉,麻木,冷静,高效,就好像......变得像那些人一样。这样的自己——”
崔利贞望着夜空一点点泛白,她想起自己在黑竹会的那个晚上。
“——我好害怕。”
海一粟静静聆听,他此刻不需要说什么。
“和一年前的那时一样,我在出手的瞬间脑子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思考,注视尸体倒下,我才渐渐明白自己真的杀人了。”
“是不是很可笑?花了一辈子去训练杀人的技巧,到头来真正临阵时,却害怕的不能自已。”
“其实小女这个自称,想要掩盖的并不是我娇蛮的一面......”崔利贞抱着一只膝盖,把头埋在身体间模糊道,“是自从黑竹会那件事后,仿佛为了藏匿自己沾染的东西,才会试图扮演大家闺秀的。”
“我根本不是藏身到夜晚才行动,而是到了那个时候,才能鼓足勇气迈出房门。我看着那些尸体的眼睛,整整四个时辰,当时的我连动一下都不敢,害怕那些尸体下一刻就会听见响动,突然复活将我一起拖下去。”
崔利贞闭上眼,回忆起目光所见之物。
“那眼神——”
说罢,她哽咽了一下,不再言语。女侠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卸下伪装,真诚的胆怯在让她害怕的同时,多了几分洒脱。
“......第一次杀人......啊,”海一粟拖着长音说道,似乎手拄在下巴上,似乎是试图回忆那个片段。“嗯——土包旁边砸烂的?小河里淹死那个?嘶......记不清了。”
“没心没肺。”崔利贞幽怨地说道,“小女在和你推心置腹啊。”
“我知道啊,”海一粟挠了挠头,“所以我才想一报还一报,分享我的思考。可是——”他有些困惑不解,“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的心境。既然不是杀人就是被杀,那我会毫无负担的选择活下去。在杀死敌人后,剩下的东西已经不是敌人了,根本不用有压力。”
他的眼神理所应当,平静地就像一滩死水,翻不起一丝涟漪。
“不是谁都像你一般胆大心黑的!”崔利贞有些不高兴了,她发现这一刻自己的恐惧就像触手蔓延到了海一粟身上,让他也变得十分难以捉摸。
“我是说真的,”海一粟用轻松的语调说完后,忽然声音变得深沉,“你问我杀人时有什么感觉?”
“什么都感觉不到。”
兴奋?恐惧?恶心?无助?
海一粟摊开双手凝视自己的手掌,回忆动手的瞬间,然后攥紧握拳。
“什么都——”
崔利贞终于明白自己对他的恐惧来源于何了,她怔怔半晌,突然用手戳了一下海一粟的脸,“啵。”
两个人蒙圈的看着对方,崔利贞的瞳孔一缩一张,视线中原本神秘莫测的脸庞因为自己的手指变得可爱。她忽然大笑,反而是海一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啊......哪有开导人的自己先迷惑的?”崔利贞恨铁不成钢道。海一粟耸肩,“至少我实诚啊,不敷衍了事。”
崔利贞翻白眼道:“谢谢啊!”
她随即又戳了一次海一粟的脸,然后放松地躺下,仰望乳白色的天空道:“我会期待你能开导我,就好像我会害怕一样,是人类再自然不过的本能。抗拒那些情绪,我也就不再是我了,活得也不像是个人了。”
海一粟有些傻傻地说道:“我咋觉得你是在骂我呢?”
“你比谁都明白,”崔利贞说道,“我挺羡慕你这样果决的。”
海一粟歪着嘴看了她片刻,又凝视自己的双手片刻,不发一语。
“但你......不去开导何愁吗?”崔利贞还是忍不住问道,海一粟摊手,看似优哉游哉地躺倒在石头上,享受着冰凉的感觉,“他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他是个练武的大小伙子了,不是每次有点什么心事,我都要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当知心大哥的。”海一粟枕着头说,和崔利贞并排在石头上望着点点星空隐去,“再说,有些坎,人只有自己咬牙跨过去,才是真的迈出脚了。”
他说完话,半天听不见回音,一扭头看见崔利贞又在怔怔地凝望他,反而把海一粟盯得浑身发毛。“干嘛啊?大半夜吓死个人——”
“只是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吃了一惊。”崔利贞有些调笑道,海一粟翻白眼,“这个肯定是在骂我了。”
“自己想的?”“师傅教的。”“切~”崔利贞发出了能让那些女德教师崩溃的声音,然后嫣然一笑,“那就替小女谢谢令尊师了。”
“谢他干啥?”“教出这么两个好徒弟啊。”海一粟琢磨片刻,才缓过神看着她,然后手搭凉棚望向西方。“看什么呢?”“太阳一会估计从西边出来,我先观望着。”“去,讨厌!”
笑也笑过了,崔利贞缓了口气,认真道:“何愁他......”“你知道那感觉的,”海一粟打断了她,“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每个人的跨过去的方式都不同——”他指了指自己,“有些人不在乎,”又看了一眼崔利贞,“有些人假装不在乎。”
崔利贞叹了口气,“何愁固执的性子,莫说欺人,就是自欺,他恐怕也做不到。”
“是啊,”海一粟望着满天星斗消失无踪,叹了口气。
“难得糊涂。”
手上没有东西。
陆何愁看着双手,第十七遍在心中说道。
这双手上——
眨眼的瞬间,视线中的黑暗立刻被流淌的火红填满,火舌像是有生命般纠缠着身体,双手包裹着粘稠冰凉的鲜血,不远处,那人的身影伫立在偏旁,唯有一双眼睛是空洞的,嘴角还挂着那一抹无奈认命,却又分外不甘的笑容。
陆何愁陡然睁眼如杏仁般大小,瞳孔不断扩大着,冷汗又一次席卷全身。画面只有一刹那,但那份感受却始终如云烟缭绕,挥之不去。
摊开双手悬在半空,他紧盯着手掌的每一寸纹路,十年练剑磨出了厚实而不可磨灭的茧子,但那上面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被改变了,永久的。
手上没有东西——
第十八遍。
“我去......洗手。”
沉默已久的陆何愁冷不丁说道,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略微趔趄地向着湍急河流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下来。”
何去昂着头说道,树梢上,一个娇小的身影藏踞在叶子内始终不肯露面。
“下来啊。”
何去干脆拿起长戟,倒转着捅向上边,一块石头突然丢了下来,何去侧着头躲过,咂舌叹气,安慰道:“总会过去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吴霜的声音在发抖,她原本争强好胜的表现此时变得有些过多的畏缩,一直没能从那一刻中挣脱出来。
“杀人当然不是一件易事,我也经历过。”
“你不是我。”“我就是知道。”
“我才不管!”吴霜忽然大喊道,耍起了性子,“这和我想的......想的......不一样啊。”
她不是没见过杀人,自己的师父惩奸除恶的样子是吴霜一向憧憬的,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潇洒出手的样子,然而,当真正面对敌人时,举起兵器的瞬间,眼底映着的敌人的身影,却变得无比鲜活。
不一样......吗?
何去叹了口气,她和自己初次杀人的反应如出一辙,恐惧,无助,怀疑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片刻后,他做出了决定,当吴霜在树上无声哭泣的时候,他只是默默把长戟靠在树干上,然后深深地吸气:
“我是来闯江湖的,不是来当保姆的!!!”
一嗓子吓到了所有人,都在那里看着他咆哮。吴霜望向下方,何去也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我管你有没有意见,我管你是不是第一次杀人!有胆子扯皮没胆子办事,趁早回家喝奶去!”
“害怕罪恶脏腥就给我滚出江湖,趁早罢休!如果不想辜负自己一身的武艺和师长的栽培,那就给我鼓起勇气,直面死者的双眼!”
“自己看着办!”
大吼之后,何去愤愤拿起长戟,快步走开,留下吴霜一个人思考。
一转头,王并王同,张一腾,诸葛秀,张鸦二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几分玩味,几分八卦。
“看什么?”何去忍不住打个冷战,“没看出来啊兄弟,有一手。”王同笑着道,今晚他和兄长是唯二状态无恙的。“没事不要八卦。”王并对弟弟说道,只不过他的耳朵早就竖起来了。
“外冷内热,我早说了嘛。”诸葛秀很满意自己相面的结果,悠然弹了两声琵琶。
“去去去,一个两个的,就知道谝闲传子。”何去不自在道,张鸦二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事,好事。自己当年有心结没人吼这几句,现在能喊给别人听,也算是了结一段吧。”
何去诧异地看着张鸦二,平时嘻嘻哈哈,然而老人终究是看得透彻,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因果,为了掩饰尴尬,拿起葫芦喝水。
张一腾愣了半天,蹦出来一句:“何去哥你和吴霜姐好上了?”
啊噗——
何去一口水喷出来,和他爹被海一粟呛得一模一样。其它人脸色古怪,拼命憋笑。
老实人啊。
这时,黑暗中呼啸着风声飞来一把暗器,贴着何去的脸皮钉在树上,所有人下意识地拿起兵器临敌,却看见吴霜娇小的身影带着杀气走过来,手里拎着另一个乾坤圈。
“何~去~”
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让何去心惊胆战,转身就跑,吴霜跟着就追,身后一群人在那起哄架秧子。
两人就这么跑,一路追回半山腰,吴霜手腕一甩乾坤圈便打在何去身边。
“停下!”
何去老老实实停步,吴霜跟着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上(主要她也只能踹腿),“这是因为你吼我,还让人一腾误会了。”
何去还没转身说话,忽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抱住,“不许转身。”她说道,何去也就看着前方手足无措,只能像根竹竿一样立在原地。
“这是谢谢你提点我。”
说罢,她忽然放开何去,用尽全力冲着山顶上大喊:“去你妈的,想杀我的不知道名字的佣兵!”
何去惊疑地看着她发泄出来,吴霜仍然不够解气,又喊道:“去你的,不敢承担的吴霜!”
喊完,她痛痛快快地叉着腰得意,仿佛心中的阴云也随日出一扫而空。何去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哗啦——
水声掩盖了林中的寂静,但是心中的宣泄却抑郁在胸口,陆何愁蹲着身体注视奔腾的流水,将手伸了进去。
洗净,擦拭,凝望;再次伸手入水,然后揉搓,擦拭,凝望。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陆何愁一遍又一遍地擦洗双手,眼神专注,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急切,皮肤逐渐因为揉搓而涨红——
血与火的颜色。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陆何愁的瞳孔猛然放大,自己拼命洗净的双手反而变得红肿发涨,血液灼热地充斥在手掌内,似乎下一刻便要喷涌而出。
大雨过后水位上涨,河流里夹杂着不少石子木块一同漂流而下,一块树干的碎片带着锋利的木刺漂过,扎破了陆何愁的右手背,血液洒出,混着泥水顺流而下。
那个......本来是人。
他......本来活着,像我一样。
是我,夺走了他的性命。
血还在不断地流淌,但陆何愁只是盯着伤口,思绪集中在自己刺穿那个人身体的一刻。
那种手感,从未体会过。
粘稠,压抑,冰冷,明明处在炽热的火焰包围中,然而那份沉重,就像是......
陆何愁回头向背后望去,那黑暗的山林一如既往,似乎等待着他的再次光临。
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移动,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再一次吗?
双手终究没有从水中抽出,血流得愈发剧烈,然而陆何愁还是蹲在原地,任凭冰冷吞噬自己。
又一次逃跑吗?
穿着丧服的自己飘忽而至,在背后质问道。
从王府逃走,从江南的树林逃走,从山上的危险逃走。
现在,还要从那人的死中逃走吗?
陆何愁抬眼,身着丧服者的面孔从自己变成了刘二,胸前的伤口血肉模糊,一双眼睛......
那眼睛——
不要这么看我。
我也,我也不想的......
“你不想吗?”
那亡灵嗤笑,陆何愁无言以对。是的,本就以杀人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哪有资格谈仁慈,哪有资格去尊重生命。
“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是这样吗?
“我们都被这平等吸引,无法自拔。”
刺穿他的一瞬间——
“你——”
我——
“嘿嘿。跑啊,小王子。”
背后的幻影笑了两声,陆何愁的右手瞬间摸向剑柄,转身拔剑,手臂几如消失不见。流淌的血液化作一道诡异而优美的之字型,点点洒落,汇聚成流畅的红线定格于空中,浑然天成。
然而,理所当然地,他什么也不曾砍中,转身后的面前只有无垠的寂静,无咎无誉,那鬼魂早已去得远了。
“别逃啊......”
陆何愁低头像是在诉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血液自右手的伤口流下,沿着剑脊垂落,一滴一滴点在地面,滋润着嫩草。
“别逃啊......”
他第二次重复道,猛然抬头指向发亮的天空,目光中不再有着一丝迷茫。右手的长剑,攥得更加紧了。
剑出鞘了,直到杀人,或是彻底毁灭的那一天为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声响彻在夜空,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那份咆哮,自然也传到了石头上二人的耳中。
“天亮了。”海一粟四仰八叉地靠在石头上说道。
崔利贞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中了眼,伸手遮挡片刻,望向东方,片刻后适应过来,转头发现自己正在与海一粟对视后,毫不避讳地注视后者的双眼,良久后,目视日出附和道:“啊,天亮了。”
说罢,和他一起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头稍稍靠着那厚实的肩膀,注视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