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寂静没人胆敢打破,他们只是等待下一次月出。
瘦子背靠大树,心脏狂跳不止,他有过太多次生死斗,所以他才明白这一次的凶险。敌人的招数身体都是江湖最上乘的,或许自己的经验远远丰富于他们,但在这片黑暗中,形同无物。
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刘二哥的陷阱,好在他们看似毫无章法地作战,实则是在把这些猎物引向真正的埋伏处。那里的陷阱比这更为致命,而且还有同伴埋伏在四周,暗器短弓时刻待命。
再往西一点......
如此想着,他悄然无声地挪动着身体,一寸一寸地蹭过地面,紧贴树木潜行移动。
他并不担心在这个位置被发现,他在乌云降临前瞥了一眼,这颗树在主战场的边缘,正面有另外三颗树木拱卫,除非有意钻进背面,否则即使相隔三步,也不可能发现他。这位置在这种战斗中得天独厚,瘦子清楚那些小崽子还没经验老道到能挑上这里。
海一粟此刻很犹豫,他此时背靠的一棵大树左侧隐隐有嫩草被压瘪的声响,换言之,有人正在他一尺外移动。
他知道那些年轻的同伴没人有眼光挑上这棵树,所以那人肯定是敌人。
死敌人才是好敌人,这样自己才能活。
他犹豫,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不发出声音弄死对手。无数想法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用炮捶?不行,就算他不叫,一拳下去打出的声音也太大了。
用扫腿?也不成,位置不够好,距离太短没有威力。
用点穴?海一粟甚至没有考虑第二次,在黑暗中直接辨认出敌人的穴位无异于痴人说梦。
擒拿摔跤。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被对方发现,到时候引出的动静不但更大,而且还会丧失先下手的机会。
无声地屏住呼吸,蹲下身子,虎踞地活动着手指,等待对方进入范围的一瞬间。瘦子挪动半步,又半步,他的动作很小心专业,这也让海一粟彻底确信了对方不是同伴。
就在海一粟准备彻底伸展躯体进攻时,他的手肘轻轻地蹭上了一颗嫩枝。
树叶晃动发出的声音在平时算不得什么,但此刻就像是平地惊雷。瘦子在听见沙沙声的零点二秒便像弹簧般后跳,然而海一粟的姿势早已蓄势待发,只会比他更快。
海一粟骤然暴起,双手一上一下抓住了瘦子,后者感觉出此人力气巨大,临场反应下没有试图掰开擒拿,而是直接一拳砸向海一粟咽喉。海一粟低头用下巴挡住,忍受着拳击带来的脑震荡,将他用自己庞大的身体压在地面,右手像巨蟒一般钻入瘦子胸膛与地面的空隙,紧紧勒住后者的脖颈,缠得越来越紧。在使其窒息的同时,海一粟左手仍不忘用三指掐住了瘦子的喉头,连他最低的咕哝声都被噎回了嗓子里。
二人打斗的动静很小,但仍然被察觉到了,许多暗器和远程兵刃都打了过来,绝大多数命中了拱卫的三棵树,少数也都呼啸着风声从头顶掠过。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瘦子最后的咆哮从未发出来过,生命消逝远比诞生容易得多。
片刻后,身子底下的躯体没有了一丝挣扎的迹象,海一粟才放开手,匍匐着蠕动前进,直到摸索到一棵树为止。
他舔了舔嘴唇,张开大嘴上下牙稍稍碰撞两下,放松心情后等待着下一个目标。但同时他七窍玲珑的心思也在思考着:
不对劲。
刚才干掉那个绝对是老油条,可他为啥选择这时候行动?
海一粟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有一大片乌云,离月亮出来还早得很。
他回顾着整个过程,自己一行人从东南摸上山,途中没有遇到半个预想中的陷阱,直到王并出击为止,才算真正碰到敌人。换成他来埋伏,绝对会在山脚下设陷阱,在一开始就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效果才叫绝佳。
月光下每个人的动作......
此刻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那一瞬间光亮带给他的画面,每个人,每棵树,每种兵器,每个动作都逐渐浮现成一幅完整清晰,并且缓慢活动的图画。
首先,去掉自己人。
在他的想象里,要趴下身子的王并,顿在半空的吴霜等等,一个个被清除了出去。
然后,杂物一边去。
石头被去掉了,杂草也逐渐被普通的,模糊不清的棕色地面取代。附近没有人存在的树木,也都一一被排除在外。
我来瞅瞅......
海一粟分析着每一个敌人的动作,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在杂乱无章地交战,但有少数,特别是看上去很有几下子的少数,是在不动声色地向一个方向前进。或许在有机会时他们会短暂地交战一番,一旦没得手,这些人立刻又会撤退。
西北方向......
海一粟还是没能完全猜出来对方的目的,他最好的假设是对方水平不一,指挥没能一致。
这时,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一个角落上,一个精瘦的汉子一手举刀一手扔刀,姿势有些怪异。他随即回忆,是了,汉子当时的对手被树挡住,但握剑的姿势和动作,是何愁。
画面随即慢慢播放,汉子勾动了引线,一个翻板陷阱差点伤到何愁,而汉子借机会并没有远离,而是反向冲到了陆何愁背后的草丛,随即天黑一片,画面到此为止。
海一粟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看见汉子本人或许说不上什么,但那个陷阱的工艺,和他们在这片区域里对付的陷阱有天壤之别。
“不必担心地面的陷阱......”
诸葛秀的确是行家,她也说得不错,一场大暴雨的冲刷下什么地面陷阱机关都别想发挥作用。但是,大雨之后,就不一样了。
总共从雨停到交锋,时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这帮人在这么短时间内有本事布下翻板级别的陷阱?
低估敌人带来的危险是致命的,那些人都在往西......
真正的陷阱还在后面。
海一粟睁开眼,他的思维快过绝大多数人,总共思考的时间其实不过三四秒。尽管眼前的黑暗和闭目无异,但他还是转动眼珠看向西方。
他的心里又一次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对所有人示警。
出声?大家可能有个提防,自己可能会被打成筛子。
沉默?所有人都要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迎接比之前凶险百倍的陷阱。
别人无所谓,何愁呢?
他的身体忽然一抖,想起了一个当年问过的问题。
生存的是我,还是别人?
我?人?
海一粟倚靠在树下,冷静甚至冷酷地长出一口气,然后紧闭双唇。
他早就做出了抉择。
身旁,瘦子的尸体逐渐发冷,若非如此一切似乎不曾有变。
夜晚已经到了丑时,乌云似乎商量好围观底下的杀戮,结伴游览,却反而推迟了许多人生命终结的时刻。
夜晚仍旧是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还有一点......月亮就出来了。
何去抬头等待着那一瞬间,他要在月出之时立刻启动抱走张一腾,脱离战斗。
嚓。
何去本能地想要刺穿脚边的物体,他随即意识到那是爬过来的张一腾,立马蹲下身子将他悄然扶起。二人没有言语交流,但何去确实和张一腾谈话了,因为他能感受到后者拼命阻止自己的意图,以及紧紧抓住自己裤脚的手。
他低头,视线一片黑暗,却能看见张一腾炽热的眼神。他无声地抓了抓后者的手,点了一下头。
张一腾笑了,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成为拖油瓶。
何去缓慢地站起身,他不想错过任何磨炼自己的机会,既然现在张一腾坚持,那么他也不会多矫情什么,即使张一腾被杀,这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一提气,何去忽然冲向了另一个方向,不断的运动让打向他的暗器失去准头,他需要多吸引一些注意,才能让人不察觉到树边的张一腾。他的想法不算复杂,但确实奏效,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何去的方向,而忽略了之前所在的位置。
何去靠近一棵树时,陡然急刹,然后轻轻抛出手中的长戟,片刻间面前三米传来‘当当当’的声响,无数暗器打在了长戟上,可想而知还有更多的暗器落空。
何去趴在地面许久,确认没人在攻击后,才小心翼翼地蠕动着拔出长戟,又沿着原路一点点退回原位,静止不动。这时,乌云已经渐渐行进到尽头,夜空将要再次被照亮,但这一刻的寂然才更为压抑。
沙沙——
声音很轻很脆,若非近在咫尺何去也不可能听见。他一瞬间浑身汗毛竖起,张开嘴无声地呼吸,每一块肌肉紧绷,手中的长戟一点点转动方向,对准了身后。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尽管不过一两个呼吸,在何去眼中却仿佛一个世纪。
过来吧......再过来一点......
他的长戟逐渐收拢在身体内侧,整个人弓弦般弯曲,下一刻便要刺穿对手。
突然,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面前的黑影爆发式地冲向侧面,何去一凛,那方向正是张一腾藏身之处。他随即提戟追赶,两条长腿大步流星跟上声源,二人便在黑暗中上演了紧张的追逐戏码。
嗖——嚓——
该死!
何去每次都是几乎追上了那黑影,但当他准备挥舞长戟进攻时,对方总能迅速灵巧地摆脱。
或许单纯的脚程和步幅他比对方要快,但是那人在小范围的辗转腾挪,实在是泥鳅般油滑,总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地错过。黑暗中又看不见身形,在无形中为对手添上了神秘莫测的面纱。
不能感到恐惧......对手会被夸大的。
在何去的眼中,对手的身影逐渐扩张,甚至压过自己。他知道那只是内心对未知的恐惧,却无法将其赶走。
咔!
忽然一声脆响,对方似乎被泥地里露出的一截树根绊了个趔趄,何去每个毛孔都放大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长戟高举,当头劈下。泥土迸溅,盘根碎裂。
传来的手感根本不对,何去势在必得的一击只打中了空气。头顶传来响声,对方竟然一跃上树,盘踞在高处,从上方取自己的死角。
双腿已经蹲踞,何去能清楚地听见头顶那人绷紧肌肉,向自己跳跃的蓄势。
肾上腺素达到了顶峰,何去拼尽全力转动身体,双手紧握戟杆,对准斜上方将要刺出;树梢的对手在黑暗中猛然爆发,那人从树顶高高跳跃冲向何去,半空中蜷缩着身子将要进攻。
这一刻乌云让出了位置,月光不甘寂寞地洒下,恰好照亮二人各自一半的脸庞。
吴霜的脸在此刻半白半黑,一双墨一般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两个人原本致命的动作缓慢在中途,身形都是一顿,在这片寂静的林间相对,无语凝噎。
四目相对不到瞬间,随即各自被转移了注意,一个抬起,一个低垂。
何去昂着头面对吴霜,而视线下方,自己的对面,吴霜身后有一人正冲来,右手的几枚钢镖马上便要向她掷出;吴霜在半空中飞向何去,她的视线上方,何去背面的敌人已经举起了短刀,与他一臂之隔。
该死!响动太大了!
他/她要死了......都是因为我......的错......
......休想!让他/她!看扁我!
眼中有火,何去继续递出长戟,方向低了几分,正让吴霜在半空鹞子翻身,双脚踩在两个月牙上,蹲下身子蓄力。何去双手一沉,然后像是铲土般,猛然向身后高抬。
“呀啊——!!!”
何去的大吼在这片森林中响彻夜空,一个身影就此飞翔。
半空中,三枚钢镖从吴霜脚下掠过,使短刀的抬头,弦月弯中那妮子像一只弯腰的灵猫般蜷缩,眼光冷彻,月光映衬着她手中一对乾坤圈的光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格外闪耀。
地面上,何去压低重心大跨一步,双腿交叉拧腰挥臂,手中的长戟自左上方随着身体转动,呼啸着霸道的劲力直至双手虎口发疼,横扫向远处的钢镖使者。长戟划破空气的声音摩擦刺耳,划出的半个圆弧正如天上的月牙。
噗——嚓——!
用钢镖的左腰被砍中,何去的长戟并未就此停止,而是保持着前弓步,放开在前的右手,任由离心力接管了左臂,继续一路挥动,将那人拦腰斩成了两截!
后劲带动着胳臂兜向后背,何去侧身平举坠在身后的长戟,他回头望去,想要袭击他的人脑袋上已经插了一对乾坤圈,深入骨髓。这时手上一重,吴霜轻轻巧巧地又落在了戟头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憋笑,看上去十分别扭。
“......你没伤到吧?”何去不无担心地问道。
“没事,我没事。”虽然这么说着,吴霜看着何去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何去皱了眉头,歪脖向上抬头凝望吴霜。
突然,他发现吴霜现在是在低头俯视自己的。
“都什么时候了!?”
何去骂了一句,一翻手腕,吴霜落在地面,有点得意地看着他,刚要拿回兵器时,她才真正看清被自己杀死的那人。
原本骄傲的表情呆滞了,剧烈运动后,她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瞬间刺骨般冰凉,那人的头颅插着自己的乾坤圈,刚好停在割开了一半的上眼皮,让那人的眼睛有一半看上去令人笑不出的滑稽。
她本应稳如磐石的下盘开始摇晃,想要上前一步,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开腿,何去见状,无言地一手按住头颅,另一时候一把抓地将乾坤圈拔了出来,鲜血混着脑浆淌出来,吴霜更是面色发灰的后退,却撞到了另一间物事。
她惊恐地回头,半截下身上耷拉着一截肠子,她还没完全看清这幅惨状,一只大手轻柔而坚定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吴霜下意识要反抗,耳边传来何去的声音:“转身。”六神无主的她依言照做,何去蹲着身子,目光与她平行。
“别看他们,看我,”他也有些紧张,但仍是强作镇定,“看我,好吗?”
吴霜点了点头,何去不敢耽搁,迈开大步奔跑,吴霜木然地随着他跑动在林间去救助张一腾。这片黑暗督促着每个行动,迫使人蜕变为野兽,直到它再次降临时,摊开双手,吴霜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夺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