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衣,一匹瘦马。
自州内徽羊关起,向外便是漠北之地,沿途便不像州内那般植满绿荫,稀稀疏疏的几株树也都是病恹恹的毫无绿意。
风沙见大。
得亏青衣也是瘦弱身子,不然这瘦马早就无力前行,可他还是不舍得累着这陪他走了上万里路的老伙计。只是把几本有的没的的书籍放在马背上。自己则慢慢地用双脚丈量着这漠北的官道。
当年庄氏皇朝,曾经在全国推广官道,以便消息传达,倒也算是为天下做了件好事,也正是官道的存在,大荒之乱才能被很快平息。
青衣背上还有一个蓝布包裹的长条包,“老伙计,到头来我就剩下这几本书还有背上的这张破琴了。”
瘦马通人性,喷了喷鼻子,蹭了蹭青衣,青衣停下脚步,毡帽下看不清面容,他抬头看了看隐约在视线中的斩荒城。“就快到了。”
为了完成那个真正能和自己证大儒之道的知己的最后一个请求。
……
宇煌城东南角。
这里是最早的宇煌城旧址,那个时候宇煌还不叫宇煌,这里只是一个小城,城主自治,把城名改成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的名字。后来宇煌八家定都于此,城不复存在。
但这一支家族却在宇煌城里慢慢繁荣起来,并有了一个祖训,后人谁能在二十岁前成就大儒,便可改名为那个小儿子的名字。
城名太清。
如今那里还有一片屋舍,颇为破旧,却是无数文人骚客心中的圣地,这里是当年太清城的城主府,也是这一代文太清成就大儒之道的地方。因此智帝也把此地赠给文太清,作为他传道之地。
如今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仕子,袖子里收着自己最得意的文章,挤破脑袋想要把文章捧到文太清的面前,求其斧正。
“话说文先生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开门论道了。”门外的仕子们窃窃私语,看着站在门边老神在在的管家,“这管家口风也是紧的很,到现在也不给我们透个底。”
管家仍旧老神在在地看着门外的这些读书人,他知道自己的先生前些日子已经离开了宇煌城出游去了,但是先生临行前再三嘱托一切照旧,所以他只能像如今这样站在门口无所事事。
一旦文太清出走漠北的消息传了出去,想来一股入漠北的风潮必定要被掀起。以智帝的心性,读书人的鲜血定会铺满整个官道。
可这些,看门的掌柜不知道,如今在场的这些人也不知道。宇煌城那最大的那位,也还不知道。
……
斩荒城外早早就候着一帮或老或少的长袖布衣,如此风俗也只有在漠北见得到,州内早就以青衣最为推崇,稍稍有些地位的读书人总会在家里备上一套青衫。每当有集会酒宴,那放眼望去一片青衣,只叫人笑话天下读书人只会学人皮毛,难得内里。
而漠北始终是长袖布衣,不仅是为了保持漠北一直都有的风骨,也是因为大多数读书人家里尚有农田几亩,仍需亲自下地耕种,哪来的闲工夫去学文太清青衣潇洒?
为首的便是如今太墨书院的主心骨,也是漠北文坛执牛耳者,宋翰庭。
“早年间有幸和文大家交谈过一二,也算是收获颇丰,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以为此生归了漠北,就无缘再和文大家相见,没想到文大家居然亲自入漠北游学,真是诸位难得的机遇啊。”
众人纷纷点头,青衣青眼相对,最为难得,这份殊荣,属实让人垂涎。但众人内心是十万分的忐忑,随着日头渐渐西沉,那些稍稍年长的已经露出了颓态,有眼尖的看到宋翰庭腰间挂着的小酒葫芦,忙不迭凑到他身边,“宋老,腰间的酒水莫非是留给文大家的?”
宋翰庭看了一眼那个家伙,笑骂了一句,“就知道是你,百里玉城,别想着从我这蹭酒喝,要喝,去你学生那里要去。”
百里玉城把眼一瞪,“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小兔崽子,不就是喝了他几次酒吗,现在都不让我进他的店了。”
“那小子是真的怕了你了,哪有你这样的先生?不教学生也就罢了,还在学生那里蹭吃蹭喝,要我,早就让他爹把你赶出斩荒城。”
百里玉城自知理亏,便跳过这个话头,把视线转向远处,宋翰庭会心一笑,也不再继续戳老友的短,也只是静静地立在城门外,希望视线尽头早早出现那抹青色。
斩荒城外守着的众人还能敛住性子,但宇煌城里却有人坐不住了。
……
罗森予进宫这么多年来,倒也是没出过什么差错,不论是赵启建还是先帝,都是对罗森予赞赏有加,宦官之流,能做到如此境地实属不易,就算是最一流的相臣也难以做到。后来的宦官无不以此为基准行事。
最让人啧啧称道的不光是罗森予能够行事谨慎,还有一点就是他执事之时,两代君王从未有过怒气,因此罗森予得了一个“静翁”的名头。
可如今这“静翁”也阻不了这位手握天下的皇帝得怒火了。
“枉费这几年朕对文太清的敬重之情,文太清不念旧情也就算了,居然私自北上,若不是怕天下读书人寒了心,朕真想派煌门去杀了他。”
罗森予站在未明宫的殿内,任凭诸多物件溅碎在身边,大气也不敢出,虽是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但这个当家的皇帝性子古怪让人难以捉摸,罗森予也只能闭口禅,待赵启建自行消了气。
殿内不止一个罗森予,还有一个老人老神在在地坐在下面,看着赵启建发着脾气,罗森予心里有些好奇,这老人倒也是横空出世,突然成了皇上第一个赐座之人。那么多青年才俊,独独选了这么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伙,这让罗森予不得不好好审视这个一脸沧桑却毫无名声的老儒生。
“气消了没?”老人抠了抠耳朵,斜眼看着赵启建,“虽说文太清这一举动可能会乱了整个州内的走向,但是你似乎忘了一点。”
赵启建稍稍冷静,听到这番话,脸色微微平复,“还请先生赐教。”
老人仍旧不起身,换了个坐姿,“自古就言,货与帝王家,如今读书人最想要什么,不是学问,寒门无非想要鲤鱼跃龙门,豪门莫过想要加官进爵。漠北能给他们什么?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时的名声罢了,能比得上后世子孙荣华富贵更吸引人吗?”
罗森予突然想到当年也有这样一个人和先帝说过相似的话。
之所以有朝廷,不是因为什么天地之命,不过是如今读书人不像读书人,江湖不够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