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伏山距离扬州不算太远,乘船往运河而下,几日便到了。
不过萧皓庭接到家中笑意,他家中母亲病重,他不得已只在扬州送下了花如瘦,和她暂别,等到扬仙郡主生辰宴那日再相会。
初夏光年,绿杨青柳,鲜花满城,小桥流水,这是如诗如画的扬州。
巳时,花如瘦已换绯色衣衫,她立在码头上,在等着人,见一个小厮向她跑来,青衣小厮认得她,道:“姑娘可上来了,我们爷正等着,他请你即去做几道菜,他正要招待人。”
他说的那人自然是宋之筌。
“你会带我去吧,食材可准备好了?”
“都是新鲜的。”
“嗯,你们爷对菜肴可有什么要求吗?”
“爷给了我一张单子,让我转交给姑娘,姑娘照着做既可了,若是还想添点什么,就随姑娘意了。”青衣小厮递给她单子。
花如瘦粗略看了一遍,眼神微动,细想道:“这都是些清爽口味的菜,他什么时候吃这么清淡啊!兴许是他要招到的那个客人吧!”
随着青衣小厮,花如瘦到了宋之筌精致优雅的偓佺阁,穿花掠巷,叠影还风,她便直直地去了偓佺阁的后厨。
她应好友之邀,也顾不得休息,便令人生火切菜,自己也开始忙动起来,全然忘了宋之筌要招待的是什么人,人人真真,安静下来。
除了茶、酒的爱好,花如瘦也偏爱做菜下厨,她的房门外的对联“目望四方,心有荷塘”伏就是她的心情。
伏阙山她居住的房屋后面便有一片菜园,她的厨艺始于荼雪枝,精于九伏,幼时她在九伏待过一段时间,现在也不常去,所有九伏派弟子都知道她这个掌门小弟子的三大爱好,在她渐渐强起来的时候她再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花如瘦细致准备,清淡口味的青菜焯过水她便来摆盘,配上微蒸过的三个萝卜雕,素心玉萝便成了;
怀山骨汤,细条丝肉;
三色丝,上好的白菇、木耳、肉切成肉丝炒作一盘;
一尾鲜鱼,微煎之后熬制成汤。
几道简简单单的菜便成了,花如瘦让人一一端上,自己端了一壶酒和三个杯子前去宋之筌接待友客的慕幽亭。
慕幽亭四周绿竹环绕,尚有杨花开落,虽不是这个季节的,却也是赏心悦目,另有几种花树、花卉亭亭错落,曼绕池水旁。
幽雅之中又见亭下,一男子月白衣衫,背对着,款款而坐,一举一动,举态翩然,品尝佳肴,背影之中可叹留芳顾影,他对面站着的事宋之筌。
宋之筌还是往日一般的深紫衣裳,英俊潇洒,口不择言,不停地说,不知又在说什么,夸下海口的事他干的可不少,想到这处,花如瘦忍俊不禁,心里却迫不及待想走近,瞧一瞧那位公子。
每走近一步,花如瘦呼吸就会变轻,,仿佛怕打扰了他们。
宋之筌得意笑着,瞥到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喜,随即招呼她过来:“我们的小厨娘过来了!”
那一个背影既可留芳顾影的男子也闻声转过头望向她,朝她温恬一笑,刹那便是一阵风动、水动、林动、心动。
男子宛若明月珠华,容貌俊极,她忽想到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二十五六的年岁,他便是这般无双的俊俏人物。
那温恬一笑也给她如沐春风的感觉,温润得似山间的清泉、清澈的月光、和煦的微风,她想问问他前世可在忘川前见过。
微怔后,花如瘦姗姗走向他们,裙带翻飞,秀发妖娆,一时间因风而生的美与念都藏于风中。
将酒壶放在石桌上,便坐下,花如瘦嫣然笑道:“饭菜俱香,怎可少得了酒呢?”
那公子婉拒道:“在下不善饮酒,姑娘可以宋兄尽饮。”
宋之筌道:“小酌一两杯也算不得什么,子因可以让我尽地主之谊才行,可巧今天朋友到扬州,子因也得敬那么些,她这个女人女流之辈,酒量——女英雄哪。”
“宋之筌你——”花如瘦瞋向他。
“宋兄,还未介绍你的朋友呢,我正想认识认识。”他的声音仿佛灵鸟,十分悦耳。
宋之筌这时也坐了下来,道:“她是九伏派掌门座下的小弟子,花如瘦,你可随我唤她阿瘦,叫她别的她可不乐意。”
“好吧,姑娘莫嫌我唐突了,在下杨设,字子因,称我子因既可。”杨子因礼貌得紧,半分礼都失不得。
“原来是扇庄少庄主,我竟不识玉扇公子。”花如瘦说道。
杨子因因为他自己一柄扇子上系着精美的玉坠,而又使得好杨家的功法“杨花玉扇”而得人尊称“玉扇公子”,江湖中能得“公子”之称实在少有,统不过三人,玉扇公子杨子因,星合公子萧皓庭,桃花公子陶练,大多是人品上乘,武功不弱。
杨子因莞尔:“不过是别人加的虚名,因一把扇子罢了。倒是姑娘——阿瘦你的厨艺很好,想必是宋兄知道我的口味而做的,有心了。”
他眼中露出些许怀念,兴许是她做的菜合他心中所想、所念。
“诶——客气什么,子因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当自家便是,而我今日正巧有事托你帮忙。”
“何事,宋兄?”
“倒不是什么大事,我两日后要去西域解决桩小事,我家阿瘦也正好要去齐国公府拜宴之后几日就拜托你照看她了,扬州她来得少,她性子又皮,你且担待,这一桌菜权当是我的谢礼,她就住在这偓佺阁里。”宋之筌一番揖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杨子因握筷子的手微有停顿,目露犹豫,随即豁然开朗,放下筷子,道:“宋兄如此说,我也推脱不得。这几日扇庄没什么事,我也顺便留下来,等到那日,在和阿瘦姑娘去生辰宴,如有不妥,还请多多海涵,阿瘦姑娘。”
倒是花如瘦又惊又喜,原来宋之筌用她做的这桌菜来告谢杨子因,她虽心有不满,但小住偓佺阁,她心中莫名欢喜。
“我原想着宋之筌急急忙忙叫我过来做一桌菜是为什么,原来是借花献佛,怕我一个人在扬州无趣了,托子因招呼我。子因,刚才宋之筌如此说,怕是吓到你了,我本只是小住扬州,却还要麻烦你,是我的不对。”花如瘦说道。
她这一番话分明是顺着杨子因的心意责怪宋之筌,她也知道杨子因心底是不愿这样的,他这样一个君子,做事向来克制,所以她不想逼杨子因。
“阿瘦姑娘,不必如此说。子因并无芥蒂,姑娘十分坦荡,带你小游扬州一定会有许多乐趣,宋兄一番好意,姑娘不必怪他,许是你我素不相识,扬州一遇,却是缘分,能有几日相处,倒是我的荣幸,我只怕是你嫌我拘谨了。”杨子因温莞笑道,将心中想法吐露。
宋之筌明了,道:“这就对了,你们说的这些话差点枉费了我一番心意,我家阿瘦格外爱玩,如今相识就是朋友了,你一个谦谦君子也不必当她是窈窕淑女,她可不是那些大家闺秀,却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子,想来子因也少见这样的女子,不必拘谨,有话畅谈,有些事说出来才好。”宋之筌对杨子因如是说,却让杨子因不大高兴。
她撅着嘴道:“说来说去,宋之筌你都在贬我,好不容易认识了新朋友,你如此说会让子因笑话我的。”她话语中稍带俏皮少女气息,听着也不会烦闷的。
杨子因咧嘴笑道:“子因不会笑话的,倒觉得宋兄的话则实在在称赞你,我也觉得阿瘦你十分可爱。”可爱一词任何女子听了都会心花怒放,连花如瘦也不例外,她抿着唇,低头微莞。
“说了那么多,菜都快凉了。阿瘦也没吃饭,我们先吃吧,可别辜负她的心意。”宋之筌目露狭芒,嚷道。
食不言,之前一番畅聊算是告一段落,用过餐饭后花如瘦未休息有些犯困,却被宋之筌拉去钓鱼。
青青河边,杨柳依依,树木郁郁葱葱,杨花开遍,这里是偓佺阁的一块地,在郊外,十分幽美。
垂钓河边,宋之筌变得十分安静,不再多话,他爱着许多有趣的事,唯有钓鱼能令他安心。
长长竹竿,搭在水边,他平静地望着水边,已成画中仙人。
宋之筌便是杨子因,接着花如瘦,她靠在柳树下,描了几眼无风无波的河面,便闭目养神,休息着。
见花如瘦睡着,宋之筌对杨子因道:“我去买壶酒。”
说罢便起身走开,此处是山中,去山下酒铺会走一段路。
他走了一段时间,杨子因走到花如瘦面前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瞧了她片刻,眼波深邃,不知心中荡漾着什么,又便转身往宋之筌反方向而去,往山的深处走去。
在他走后不久,花如瘦倏然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无人,身上盖着杨子因的外套,眼中全无笑意,嘟囔道:“都走了,这鱼还没钓上来呢。杨子因会去做什么?我且去看看。”便穿着他的外套,轻悄悄追随杨子因的踪迹而去。
一路青荫漫水,遍落杨花,淡淡花香,却透着忧伤。
杨子因站在一座墓前,轻轻单脚跪下,抚去落在木碑上的杨花,又将杨花拣在手上,握紧。远处的花如瘦看得分明,木碑刻着“亡妻秦葭之墓”。
她蓦地一惊,扶着树的手不由得一紧,片刻才松,心里似乎想到什么,竟缓缓走出,边走边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回过头,杨子因的眼中微染氤氲,目含讶异,想着她正在休憩,怎会来此,正要问时,花如瘦便答了:“我醒来见无一人,看到你来这边,便来看看。”
花如瘦走近他,他的月白外裳,与她宛若一体,她穿着,透着一股飘飘仙意,她脱下来重新披在杨子因身上,她做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之后又站立一旁。
从讶异中回过神来,杨子因收回所有表情,站起身来,心绪已乱,许久才开口:“今天是我亡妻的忌日,才想来偓佺阁宋兄这里清口,正如阿瘦姑娘所吟,她最喜欢蒹葭,这水边也是她所念。”
“而子因你最喜欢杨花,水中蒹葭,树上杨花,你不在时杨花便是你的化身,来陪伴她吗?为何不选择将她葬在杨家墓园里呢?”花如瘦隐隐一恸,她也经历与最亲最爱的人的生离死别。
而她只能把荼雪枝葬在天机庄外的柳树下,于此长眠,无困于江湖的风云,她想着,秦葭既是杨子因的妻子,理应葬在杨家。
“呵,”杨子因自嘲一笑,引动心中的悲凉,“葭儿是个孤女,心地善良,我我当时娶了她,但族中人却不承认她,时常刁难她,不久便抑郁过世了,最后葬在杨家的资格也没有。这里便是宋兄为我选择的,可怜葭儿如同蒹葭,红颜命薄,我也没有好好保护,最后执掌杨家也换不回她了。”
他以伤以轻的口吻在讲述自己年少一件不痛快的事,心中的惋惜愧疚都倾泻于此刻,事过多年回忆起来,最无法忘记的是自己的无力,以至于成如今的深深愧疚。
杨子因叹道:“如果我当时没娶她,她一定会比在杨家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