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乎高哉!蜀地除却成都平原,多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道路更是曲折陡峭,山猿难攀,但蜀地并非与世隔绝,官家曾建了连通外界的大道。大道上忽传马蹄声急,尘土飞扬,便见两匹骏马奔驰若箭,马背上是两位年轻的道姑,赫然是峨眉的青螺和赤眉。
两人和白露、黄鹤、黑雨同为“峨眉五秀”,乃是年轻一辈的高手。虽然出家为道,但也是豆蔻年华,清丽佳人,而此刻却是精神萎靡,满脸死灰之色。两人一路疾驰,身体似靠莫大的意志支撑着,感受不到疲累。
忽然远方出现一人一马,青衫男子立在道旁休憩,马匹正低头食草。两人瞧清此人,不由纵马疾奔而去,远远便呼道:“张公子……”张元宗偏头隐约望见青螺和赤眉的形容,心中纳闷不已。
黄山之行后,蓬莱不再虚无缥缈,张元宗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此行收获不菲,霜降的家人得了自由,全了朋友大义,又知晓身世之谜,不再困惑生从何来,而得到一线天这股助力,算是意外之喜,这些对张元宗心境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出了黄山,一路向西,他无暇欣赏沿路的人土风情,只愿一心赶到武林源。时下知晓蓬莱之秘的,唯有白魔、云峥、苏航、巫千雪、花未眠、梁临川、秦少游、鱼莲花以及龙门门人,甚至连张水衣和楚青岩都不知晓。
莫子虚学究天人,又极善阵法,是梁临川最好的老师,巫千雪身负古神之术,卜算如神。张元宗只愿立马同他们会合,商讨寻龙定穴和万象搜灵阵之事。莫子虚不知带着梁临川去了何处,只好先去云家见巫千雪。
黄山与武林源相距千里之遥,张元宗需要西入蜀地,然后转而北上。快马加鞭几日,他便进入蜀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因此颇费周折,才寻得大道。当他准备改变方向,北上武林源的途中,遇到了峨的青螺和赤眉这两位道姑。
张元宗迎上前去,问道:“两位仙子,唤在下何事?”青螺在他面前停住身形,却微微一个趔趄,一贯的清冷素淡再也坚持不住,悲戚道:“峨眉完了……”张元宗心中陡然一紧,凝重道:“仙子此言何意?”
青螺和赤眉忽地痛哭起来,一时竟泣不成声。张元宗守住一旁,静默不言,等待她们的哭声渐渐变弱。青螺泪眼婆娑道:“峨眉已遭灭门之灾,包括玄寂掌门、碧元师叔祖、冲云师伯在内,无一幸免,峨眉这算是完了。”
张元宗顿时怔在当场,脑中一阵茫然,无法相信青螺所言,堂堂峨嵋岂会被人所灭?峨眉源远流长,高手辈出,实力雄厚,武学兴盛,能够以一群女流占据五大派的位置,由此可见其冠绝天下之处。
峨眉素来修的是灭情绝欲,细剑无情,江湖中无人敢惹。想那峨眉掌门玄寂真人,虽从未在江湖上显露身手,但是其他门派的掌门无不对其敬服,更何况门中还有碧元这个老辈人物坐镇,以她们的武学修为,何人能够覆灭峨眉?
张元宗镇定心神,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青螺知晓张元宗乃任侠之辈,也不避讳于他,哽咽道:“从崂山下来,师父想带众师姐妹游历江湖,暂时不回峨眉,遂命我俩回山报信,结果发现峨眉上下尽皆被杀……”
说到此处,她又恸哭不止,花容惨淡,心神被折磨得厉害。张元宗皱眉道:“可知凶手是谁?”青螺此时已无法回他,一旁赤眉忍痛道:“我们回山时,峨眉已遭灭门,完全不见凶手的身影,更不知凶手是谁,我们只得下山寻回师父主持大局。”
张元宗面色肃然,道:“从现场可曾发现什么线索?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赤眉努力回忆,悲恸道:“我与师姐见此惨状,早已六神无主,根本就无心细查。”她忽然露出惊恐的表情,颤抖道:“她们……她们好像都死在峨眉剑法之下。”
张元宗猛地睁大双眼,惊愕盯着面前两位黯然神伤的峨眉弟子。峨眉派竟覆灭在峨眉剑法之下,这实在太不可思议。玄寂真人、冲云道长以及静虚道长已死,还有谁能够使用峨眉剑法杀了峨眉满门?
张元宗思索半晌,方才忧虑道:“此事发生多久了?江湖上可有传出此桩惨案的消息?”赤眉摇头答道:“根据尸首的状况,大概已有三四天,我们这一路上也没有听江湖人说起敝派发生惨祸。”
要说这中土武林有谁要覆灭峨眉,费尽心思也找不出来,就算是太一教要想除掉峨眉而不惊动江湖也是不可能的。左思右想,也只有蓬莱有这样的动机和手段,张元宗一想到此处,只觉不寒而栗。
青螺情绪稍稍平复,施礼恳求道:“张公子素有侠义之风,还请助我峨眉。”张元宗赶忙伸手虚扶,正气凛然道:“两位仙子尽管放心,在下虽势单力薄,但必定竭尽全力,相助峨眉。”
青螺和赤眉连连称谢,张元宗又道:“峨眉遭奸邪之辈屠手,的确天怒人怨,但请两位仙子暂忘悲痛,务必尽快联合在外的门人,重振峨眉之风,不要让那凶手得逞。”两人咬紧牙关,忍住悲伤,齐齐点了点头。
张元宗微微思量一番,道:“两位仙子先去寻回妙真道长,我这就去峨眉查看。”青螺忍痛道:“还是由贫道同张公子一起回峨眉,师妹去寻回师父。”张元宗心下一想,峨眉尽是女流,他去查看确实不便,如此也好,便同意了。
三人也无心歇息,于是便分成两拨,背道而驰。途中,张元宗对青螺多番开导,她们将会是峨眉未来的中流砥柱,不可沉湎悲痛太久。两人一日便到了峨眉山脚,上次追缉“失魂人”断天涯时,曾路过此地,此时终于要登山而上。
峨眉山实在太有名了,有诗云:“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有大峨、二峨、三峨、四峨四座大山,大峨与二峨两山相对,双峰缥缈,犹如画眉,是为“峨眉”之名,时下所称峨眉乃指大峨山。
峨眉秀绝天下,常年云雾缭绕,雨丝霏霏,又多层峦叠嶂,景色变化万千,素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妙喻。此时,张元宗抬头望去,如人间仙境一般的峨眉,似乎透出一股暮气沉沉来。或许景色还是那般景色,只是心情不同罢了。
两人弃马徒步约莫一个时辰,峨眉建派之地开始跃入眼帘。峨眉开宗立派几百年,其规模自是不小,除却散落山道的亭台楼阁,山顶的建筑群由神殿、园林、斋堂、厢房等组成,整体给人一种庄严肃穆、清新舒适之感。
待走得近了,随处可见日、月、星、云、水、岩石的藻饰,寓意光明普照,山海年长,又见龙、凤、龟、鹤、狮、麒麟的雕刻,象征长生不老,辟邪祥瑞。建筑总体上体现了一种古典幽秘,反应了道家追求内心澄净、羽化登仙的思想。
入了山门,张元宗便感受到一种诡异的气氛,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看到距离神殿十几丈的石阶上就有十几具道姑尸体,还是骇然不已。走近第一具尸体细看,整个人呈一种奔走的状态,肤色呈现白青,显然死亡时间已不短。
令张元宗费解的是,尸首双眼圆睁,透着惊恐、绝望、不甘和疑惑之色,竟是死不瞑目。她胸前的道衣上有一个小孔,鲜血已然凝结成紫黑,正如赤眉所言,与峨眉细剑相吻合。峨眉弟子死在峨眉剑法之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当张元宗一脚踏入神殿,依旧被面前的场景所惊。或躺或靠,或仰或俯,虽不是断肢残臂,血染壁墙,但是满地的道姑尸体,岂不悚然?神殿上供着三清神像,两侧敬奉者四方大帝、碧霞元君、三霄娘娘等诸多道家神仙画像,皆流露出一种虚无缥缈的神态。
青螺再次见到惨景,几乎将要崩溃了。这些死了的道姑都是她的师姐妹,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无情屠戮,已经枯萎。所有的道姑皆是一般无二的伤口和神情,不知当时她们面临着.的是怎样的凶手?
三清神像下,摆放了几具白布遮身的尸体,青螺上前跪下深拜。她与赤眉失魂落魄之下,稍稍收拾了峨眉长辈的尸首,就赶紧下山寻找妙真,其余师姐妹却无暇顾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带着张元宗从神殿左侧的偏门进入。
沿途道姑尸体随处可见,峨眉细剑的灵巧纤细,伤口的鲜血并不会喷涌,而是在尸体下泅湮成血泊,她们仿佛是一朵开在血中的花。粗粗算来,竟有近四百的女弟子死在峨眉,而且若不是青螺和赤眉回到峨眉,只怕还不知道发生了此等惨祸,也就是说当时山上诸人无一幸免,岂不没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青螺摇摇晃晃带着张元宗将峨眉大致转了个遍,希望他能够查出蛛丝马迹。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传来,在修罗场一般的峨眉显得有些瘆人,两人循着声音,来到峨眉后山的一处山洞前,女子的哭声便是从中传出。
青螺脸色变幻不定,忽地喝道:“是谁在里面?”洞中那人好似被惊着,哭声戛然而止,周遭又恢复了死寂,仿佛那哭声从未出现过。青螺有些不耐,暂时忘记了悲伤,她只想找出一个人来,问问峨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冷厉道:“你到底是谁?还不现身,不然休怪我剑下无情!”她似乎又恢复成那清冷淡情的峨眉道姑。洞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一会儿,一位花容惨淡的年轻道姑出现在洞口,她哭唤道:“师姐……”
青螺愕然,瞧清此人,惊道:“小师妹?”那年轻道姑疾奔过来,扑到青螺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同时哆嗦道:“师姐,你可回来了!太可怕了,师姐,你带我离开这里!”年轻道姑紧紧抓住青螺的胳膊,浑身发抖。
青螺稍复心情,希冀道:“可还有人活着?”年轻道姑抬眼摇头,凄楚道:“没有了,全没了。若不是师叔祖让我躲在三霄洞,我只怕也见不到师姐你了。”青螺一颗心沉入无尽的深渊,无法自拔。
她强自镇定,问道:“小师妹,峨眉到底发生什么了?”年轻道姑刹那颤抖起来,惊恐道:“掌门和冲云师伯,杀了所有人……”青螺猛地尖锐吼道:“你胡说什么!”她双眸射出两道冷光,直直盯着怯懦的小师妹。
她冷冰冰道:“你再说一遍!”小师妹目光微垂,挣扎一番后,低声道:“是掌门和师伯杀了所有人。”青螺眼前一黑,身躯软倒在地,竟晕了过去。小师妹连忙扶起青螺,张元宗也上前渡了真气给她,平复她波动的情绪,过了半晌方才幽幽醒来。
她目光呆滞道:“这都是怎么了?峨眉到底造了什么孽,竟遭此横祸?”小师妹怯怯道:“师姐,你可要挺住,峨眉今后就要靠你了。”青螺还未从打击中清醒过来,也不理会她。张元宗暗中示意,小师妹扶着青螺离开此地,寻了处厢房歇息。
玄寂真人和冲云道长杀了峨眉满门,绝对是江湖近百年来最诡异之事,这实在是太没道理了。道家重地,仙境一般的峨眉,竟然发生如此灾祸,可以预见必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是正道力量的一大损失。
幸存的道姑道号无尘,新入峨眉不久,张元宗在她的带领下,又将峨眉查了个遍,与无尘所言相符。最后,两人来到神殿,查看了碧元、玄寂等峨眉长辈的尸首。无尘轻声问道:“张公子,可瞧出什么了?”
张元宗凝重道:“我一直在想玄寂真人和冲云道长杀了贵派上下,那么她们又是怎么死的?”无尘追问道:“掌门和师伯怎么死的?”张元宗叹道:“看她们的伤口,想必是自杀而亡的。”无尘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张元宗怅然道:“这没有什么不可能,两位前辈都是仁善之辈,却犯下这般杀孽,想必是事出有因,不能自己。当她们清醒过来,大错已然铸成,可她们怎能接受这样悲惨的结果,只怕是万般懊悔之下,选择一死了之。我奇怪的是,以碧元真人的修为,又怎会轻易被杀呢?”
无尘惊呆了,她还年幼,当然想不到这世上有人会自杀,更何况是令她尊重的掌门和师伯。此时站在满殿的尸体中,她又忍住不抽噎起来,断断续续道:“我……虽然入峨眉没多久,但是……大家待我都……很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无尘,十七八岁的年纪,有一种稚嫩而柔弱的气质,这样惨案对她来说的确难以接受。张元宗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林婉君的人?”玄寂和冲云杀尽峨眉弟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们处在失常的状态下,而碧元很可能是死在真正的凶手手上。
张元宗的脑海中不由冒出“林婉君”这个名字,林婉君是蓬莱巽部长老,身兼诸多旁门之术,尤擅控制人的心神,多年以前便在中土兴风作浪。峨眉惨案同当年青城有着莫大的相似,他不由将峨眉惨案同林婉君联系在一起。
无尘偏头思索,止住哭声摇头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张元宗一默,转而一想,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或许林婉君只是以另一个名字出现。想到这个神秘诡谲的魔头,已过七旬,却能以青春容貌祸乱江湖,真是令人胆寒。
就算妙真返回峨眉,召回在外的弟子,只怕也保不住五大派的位置。三十年前,青城、峨眉并称蜀中双秀,自青城覆灭于断天涯之手,峨眉便一枝独秀,何曾想三十年后,峨眉也会泯然于江湖。
张元宗转身向远处眺望,山峦层层叠叠,起伏雄奇,何处是真龙?何处是龙穴?峨眉香火几若断绝,是不是称了蓬莱的心?她们已然护不住峨眉山门,岂不任由蓬莱来去?若不寻得龙穴,守着偌大的峨眉又有何用?
无尘拿不定主意,犹豫道:“张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张元宗回首道:“还是先将她们的尸身收拾好,待妙真前辈回山时,再作打算。”无尘连忙点头道:“就照张公子说的办。”两人便开始将一具具尸体搬进神殿安置好,不久青螺也出了厢房,情绪稳定不少,也沉默不言地搬运师姐妹的尸身。
偌大的神殿摆满了同门的尸体,青螺自是万箭穿心,倒是无尘对峨眉的感情没有她那么深厚,显得坚强些。所有的尸首摆在神殿,竟有四百一十一具之多。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神殿被渲染上了一层颓靡的色彩。
青螺对着三清神像祝祷道:“三清在上,感弟子诚心,望护佑峨眉安宁。”她又对着东侧的一副画像道:“太乙救苦天尊在上,弟子祈祷,望接引峨眉亡魂前往东方长乐世界。”接着她同无尘一起念诵《太乙救苦天尊说把罪酆都湖妙经》,超度亡灵。
张元宗一待就是五日,妙真道长一日不返回峨眉,他便不能离去,更何况真凶还没找到。期间,青螺劳心伤神太过,除了每日念经祝祷之外,也顾不了其它,只能由无尘张罗食宿。张元宗多次向无尘询问那日的情形,却没有找到林婉君的蛛丝马迹。
这日夜幕降临,冷月洒辉,但是这样的夜晚岂能入眠?张元宗心事重重,皓月旁边愈加凝实的虚影沉沉压在心头。峨眉的玄寂和冲云是道家宗师,是怎样的手段才会让她们屠戮峨眉满门,这个幕后真凶真的是林婉君吗?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今夜的月亮尤其明亮,月光为峨眉镀上了一层银色,有一种朦胧的美。他淡泊宁静的心沾了太多世俗的尘埃,负了太多沉重的责任,已不复当初。他信步游走,峨眉的秀丽在月色中展现得更加含蓄而纯粹,淡淡地落入眼眶,似乎减轻了心中的重负。
不知不觉来到园中梅林,初梅堪堪展颜,不同于茉莉之类的甜香,梅花的香气清冽而微带苦涩,是如此的孤傲出尘。梅林南侧有一楼,楼顶乌瓦上有一道窈窕的背影,依稀可见是峨眉弟子的装束,再仔细打量,正是无尘。
张元宗觉得有些不便,转身准备返回厢房,忽然一道轻轻淡淡的声音传来道:“张公子,也睡不着吗?”张元宗只好回身望去,只见无尘已转首望向自己,脸上流露淡淡的忧伤,他颔首道:“是在下唐突了,望仙子勿要见怪。”
无尘哀婉道:“张公子见外了,峨眉罹难,多亏尊驾雪中送炭。”月华如水,洒满了她一身,仿佛她的脸庞是另一轮明月。月下的无尘少了白日里的怯弱,多了一份超然出尘的美态,仿若月中仙子。
月华在恍然间大盛,光华似乎都汇聚到无尘的身上,眼眸的秋波也纤毫毕现。她是遗落凡间的精灵,纯净得如同一块琉璃,承载了满身的月光。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清澈,尤其是那一双眼眸,灵泉汩汩,如梦如幻。
无尘凄楚道:“张公子,可知我出家前干的是什么营生?”张元宗轻轻摇头,无尘淡淡一笑,流露浓郁的伤情,道:“我以前是青楼的舞姬,若不是遇到师姐,只怕今生都要堕落成鬼。不知为何,今夜我却想舞上一回。”
她缓缓伸出一双素手,雪白如两朵梅花,竟真得在乌瓦上轻舞起来。她露出一双赤足似两朵青莲,在月华下绽放,步步摇曳着清雅之姿。脚踝上系着紫色的铃铛,此时却没有声响。张元宗惊讶地望着楼顶上无尘的举动,然而这份疑惑自这一舞开始便又消散了去。
无尘翩然起舞,初时在道髻道衣的装束下,有一种清绝不妖的雅致。道髻忽然散开,秀发流泻而下,在夜风飞舞起来,那身深色的道衣也渐渐松了,随着轻灵的舞姿脱落,露出里面的纱衣,薄袖迎风,秋波流转,乱红飞过秋千去。
无尘在此刻尽展一副惊心动魄的美,舞姿窈窕聘婷,神态妩媚惊艳,如花开雪落,如凤飞鹤翔。腰肢细软,脖颈白洁,舞动起来是流云缱绻,凌波微步,或翔或戏,舞姿曼妙是风华绝代,飘忽若神。
暗香浮动,梅林幽传,青衣公子,丰神如玉。这一舞,张元宗竟看得痴了,不觉心神摇曳。这已不是俗世的舞蹈,是传说的洛神之舞,她的低首徘徊,她的哀婉叹息,都深深勾动一颗心在土壤中生根发芽。
她神秘、魅惑、优雅、纯净,不仅仅是月光,仿佛连满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所以才会如此耀眼夺目。除了无尘,周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化为混沌,只为衬托她的这一舞。张元宗露出淡淡的笑意,好似化作一团流云,欲要飘荡而上。
“南么三曼多伐折啰赧,满陀满陀也。慕吒慕吒也,伐折路嗢婆吠,萨嚩怛。”梵音在夜中唱起,犹如一道清流从双耳流入,流经全身,清凉宁神。张元宗陡然醒转,眼前一暗,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剑气透射,斩灭纷扰。
夜空哪里有什么明月,早已躲在云层之后,楼顶上无尘处在黑暗之中,勉强能够看见轮廓,不知神情如何。梅林深处走出一位白衣女子,方才正是她出言破了魔障,救了张元宗。只见她纤尘不染,清绝无方,悲天悯人,状若观音,正是许久不见的鱼清池。
张元宗见到她现身,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惨遭大变,离开云家,却未想在此处遇到她。他已然明白,无尘岂是一位新入门的峨眉弟子那么简单,连他都一不留神着了道,更遑论他人。若不是鱼清池施展清心法咒,自己今夜只怕要栽在此处。
张元宗心中暗惊鱼清池竟会清心法咒,施礼道:“多谢姑娘援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鱼清池微微点头道:“举手之劳,张公子不必挂心。此人的摄魂术厉害非常,如不是张公子本身意志坚定,再加上出其不意,只怕我也无能为力。”
张元宗知她所言不虚,他亲身感受,自是知道此非一般的旁门邪术,几可摄魂夺魄。对方的厉害在于,整个过程当中,他神识并未受到影响,几乎保持着清醒,自然而然衍生恋慕之意,是真真切切的感受。此时想来,只觉一阵后怕。
云层飘走,露出明月的光辉,照见楼顶上的无尘。张元宗抬头望去,目光如剑,凌厉如锋。无尘紧紧咬着嘴唇,怯怯地如同一个孩子,俯首望向张元宗,一脸无辜的表情。她不安地皱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委屈道:“张公子,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此时后方传来脚步声,青螺夜里也辗转难眠,听见异动,便循声寻来,见到园中张元宗和一位陌生女子站在一处,又见无尘伫立乌瓦之上,纳闷喊道:“小师妹,你去上面干什么?还不快下来。”
无尘泪水决堤,带着哭腔道:“师姐,我怕。”青螺满腹疑惑,回头看了看张元宗和鱼清池,然后抬头道:“有什么事,下来再说,有师姐在,你不用怕。”无尘“嗯”了一声,又道:“师姐,你可不可以上来接我?我害怕张公子。”
青螺眉头一皱,看见小师妹柔柔弱弱的样子,心中怜惜不已,对张元宗歉然道:“小师妹从小命苦胆小,贫道将她从陶家庄带回峨眉后,师门上下难免对她宠溺了些,若有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张元宗现在才知这无尘竟是当日陶家庄庄主陶子君续弦的新娘子。那陶子君乃是江洋大盗黑山,囚禁原配夫人黑水,在婚礼上被青螺所杀,事后青螺便带走了新娘子,未曾想就是面前的无尘。
青螺欲要上楼,张元宗忽然伸手挡住了她,青螺惊愕道:“张公子,你这是何意?”张元宗对她投去稍待的目光,然后对着无尘冷声道:“林婉君,你不必在此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