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秦易扇端似立身云霄俯瞰众生,静眼瞧着长街上对峙的模糊人影,轻轻吐出仿若悲悯的叹息,他已然猜到这一局的变数。太一教由来相容并蓄,招揽吸纳天下英雄,方成卧虎藏龙之地。即使九幽遭受重创,却依然具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杜先生毫无悲悯的胸怀,漫不经心地斜眼眺望,如同正戏看一场滑稽的闹剧。他毫不在意这些蓬莱臂助的中土人,也并不知晓足够深的内情,因此他无法理解秦易扇为何叹惜,不由问道:“秦长老,怎么了?”
秦易扇似乎不太想谈及他所叹惜的缘由,没有直接回答杜先生的问题,反问道:“你可知棋圣这辈子最放不下的是什么?”杜先生若有所思道:“他的来历我也有所耳闻,他最放不下的应该是唐飞烟。”
秦易扇语气平缓却透着运筹帷幄之意,道:“不错。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心中有在意的东西,那么他就有弱点。一个人有了弱点,我自然就能找出为我所用的方法。棋圣的弱点就是唐飞烟。”
杜先生第一时间警惕自己在意的东西,思虑越明越觉怅然。他回神纳闷道:“唐飞烟不是已经死了吗?”秦易扇抬眼望了望蓝天白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他收回目光微笑道:“唐飞烟的确死了,但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用。”
杜先生不解其意看着他,秦易扇继续道:“仗义每多屠狗辈,性情中人尤为可爱。当年千手修罗一鸣惊人,我又怎能不趁机结个善缘?我派人盗走了唐飞烟的遗体,同青龙玉髓一道封在水晶棺中。”
杜先生双眼圆睁,脱口惊呼道:“青龙玉髓!那可是一宗绝世神物!”他在蓬莱代素天心司医毒之部,涉猎广博,识物无数,自然知晓天下有四宗神物,它们的奇能不知引起多少人梦寐以求。
据其所知,玄武铁精先被龙门中人用来刻阵囚困纯钧灵魄,后又被太一教用来重铸纯钧剑,朱雀神木是医药之木,据传有起死回生的奇效,白虎灵石就在蓬莱,被打造成地尊的佩剑昆吾,而没想到最后一宗青龙玉髓就在秦家手上。
秦易扇随意淡笑道:“此物令唐飞烟经年不腐,甚至面色红润,宛如新生,仿佛只是活人沉睡一般。我又故意等了三年,才去边陲小镇找到自我放逐的棋圣,将这宗大礼送给心灰意冷的他,这个人情他不受也得受。”
杜先生忍不住由衷赞叹秦易扇眼光何其毒辣,手段何其妙绝,实实在在是蓬莱的智囊。他观人于微,能够随时从纷乱的江湖世事中找准自己的猎物,再以施恩不图报这般以退为进的高明手段笼络住人心,招招堪称神来之笔。
当然,也只有首富之家方有这样的底蕴和气魄,连四大神物之一的青龙玉髓也能拱手送人,当真好大的手笔。秦易扇缓缓道:“这些年他在灵丘山守着唐飞烟,心满意足已久,也该是他偿还恩情的时候了。”
杜先生忽问道:“七圣远在灵丘,太一教来势迅疾,他们如何得知秦家有敌而能及时来援?”秦易扇洞悉其言外之意,轻笑道:“自然不能通过秦家之口,其实即便是,亦无甚大碍,那些人终究跨不过心中那一关。不过以他人之口传递消息,总归要比秦家求援来得妥帖。”
秦易扇并未回答更多,杜先生也未打算深问,继而又回到最开初的问题,道:“那么秦长老可惜什么呢?”秦易扇凝目认真地望着长街上的人影,微微喟叹道:“人生奇妙就奇妙在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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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教群雄恍悟这邋遢老者竟是棋圣旧识,却不知他到底是何身份?与棋圣又有何纠葛?紧随而至,众人有幸见识到一场旷古绝今的暗器奇战,奇就奇在暗器之“暗”绝非偷袭暗击之阴损,而是杲杲灿烁下的魅影,是光明正大的险要,这才是暗器大家遥胜宵小之处。
老者以肉掌探入万千飞驰的玉砂,轻而易举化解了厄身之危,众人见状已然震惊不已。当再瞧见他取出纳于腰畔青囊的暗器,他们又不禁愕然其中竟也是棋子。虽说暗器大家不拘什么固定之物,但两人同以棋子为暗器,这其中存在何种隐秘的关联,众人难免揣度一番。
众目睽睽之中,两人凝立街中,不动如山,全然凭着手上方寸间的风雷,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上演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激战。棋圣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仗着手中的一罐棋子,便幻化出万千精妙的杀招。
有以一化万的星砂幻彩,有七星连珠的聚势连击,有一手九子的相击相围,还有龙蛇游走的曲折迂回。诸般妙招神乎其神,层出不穷,超越众人对暗器一道幻象的极限。每枚棋子如刀如枪,如剑如戟,如风如雨,如光如影,凌厉险刻以极,俱是锐不可当,惊世骇俗。
令人惊奇的是,老者同样达到了暗器上的巅峰造诣。他虽瞧着行径疯癫,出手却沉稳严谨,守之滴水不漏,攻之大开大阖,别有一番恢弘气度,同棋圣可谓称得上一时瑜亮。太一教众愈发震惊教中何时招纳这样一位暗器高手,竟蒙尘过时,无人识得其宝。
棋子如俊采星驰,一扫暗器一贯的阴诡滋味,显出了别样的瑰丽风姿。比之老者的沉稳,棋圣出手显得追奇逐异了些,冒奇险方有奇效。不需赘述,这一战终是在以老者棋差一招而落败,而落败就意味着死亡。
情形随即却往着诡异的方向发展,老者奄奄一息倒地不起,脸上却没有一丝怨恨、痛苦之意,只是定定地盯着棋圣,眼中意味难明。棋圣也没有一丝愉悦、欣然之色,他缓缓起步走向老者,对面的太一教众见状纷纷戒备后退,生恐他突施辣手。
棋圣走至老者近前蹲身扶起了他,老者盯着棋圣的双眼一片茫茫,却似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不知最终落向何处。棋圣知他命不久矣,僵目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老者最后神思回归,虚弱地恳求道:“带我去见见她……”
棋圣淡漠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回首望向东面矗立的琼楼,遥遥低首一礼以示歉意,最后搀扶起垂死的老者默默离开,他实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因着怪异老者莫名其妙的恳求,人人忌惮的千手修罗这一尊大敌就此退走,众人总觉得这件事有些梦幻。
这一番虽有惊无险地渡过,但太一教众对前路已有了忐忑之心,七圣中人果真不好相与。恰在此时,队伍后方急急奔来一人,向阴阳鬼、柴月关、傅青书等主事者传达了白魔的命令。前路不平,可先遣一队先锋前行探路,扫清途中阻碍之敌,剩余大部队徐徐图之。
太一教此行包罗九幽本部、天下七堂以及近百附属门派,教众规模达到两三千人。若是双方皆全军出击自然是好,短兵相接,太一教就从未怕过谁。可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若继续聚众前行,再由着七圣一个个以死耗着,不仅伤亡人数会飙升,也会大大打击己方士气。
阴阳鬼虽自认伐秦的领军人物,又有觊觎教主之位的勃勃雄心,暗暗自重身份,但对于白魔的号令依旧不敢不遵,至于这种马前卒的事他自然不会降身亲为。阳魁堂朱烈火和太白堂傅青书暗中以目示意,朱烈火先一步自告奋勇,而傅青书只得选择留下以策万全。
最终,七堂堂主朱烈火和康景文以及九幽柴月关三人为首,从教众中挑了二十余位高手出发,余众也整队随后缓进。阴阳鬼还特意安排了人手紧随在朱烈火等人之后,以便及时传递消息。
朱烈火等人一路行至沅沧江畔,岸边地界开阔,临水建有春台、游廊、水榭、望江亭等建筑,平日想来定是一观江景的好去处。江畔沿街另一侧十数丈外是一片偌大梅林,正值红梅初绽之时,远远瞅着犹似红云蛰伏,嗅之暗香隐浮。
梅林边上奇怪地摆放了近百面人高的白绢屏风,占了大半街面,每面屏风俱已着墨,诸般梅相跃然于纸上。有虬龙之雄,有骨灵之秀,有刀山剑林,有清秀婉转,各具神异峻奇之妙态,足见画梅功力之拔萃。
诡谲的是,每一面屏风上仅有嶙峋骨相,不见半朵梅花之颜。屏风间站着一个同样嶙峋之人,散发披肩,眉宽眼细,一身素白衣衫沾染许多墨迹,颇有瘦梅寒立的风姿,他痴立不动同周围的梅屏浑然一体。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一面屏风,目光呆滞,一脸愁思,仿佛所有心神都冲入那幅梅相之中,神魂杳然。根据眼下的局势,瞧着此人的怪异行径,诸人已然猜到此人乃是七圣之一的画圣,其痴狂疯魔,殊为古怪。
梅林对面,望江亭旁,有一座青色石碑,石碑前有一青衣人挽髻戴冠,仪容整洁,腰悬长剑,此刻正凝神执笔龙飞凤舞。石屑纷纷飞落,那人执柔韧之笔入石三分,手腕转动圆润如意,于咫尺间有纵横之势,一气呵成写就了一篇《兰亭序》。
以轻柔笔触于金刚刻字,字字遒劲飘逸,一笔一划毫无凝滞,可见此人修为当真奇绝。他笔下锋芒毕露,落笔惊雨,竟是满碑杀气四溢,他毫不收敛自己豪恣的杀意,连远处朱烈火等人也心有感应。这人是七圣之一的书圣,与画圣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大篆、小篆、简书、隶书、行书……,皆有固定的架构定律,甚至是草书,狂意中也有窠臼可寻,自是不及绘画来得自由无拘。不过书圣另创一道,以杀气入书道,突破旧缚,使其字满蓄杀气。他幼时习遍名家名帖,已无临摹痕迹,后破而后立,独树一帜,成就一代书法大家。
不过就泼墨而言,虽纵情肆意,但却要求画意神秀,非缘木求鱼可期。画圣痴立愁苦,原是他自觉画梅总是失了点睛之笔,如何落笔添颜也达不到他心目中最精髓的红梅之神,梅骨已得,其神难就,因此令其入疯入魔,性情大痴。
书圣执笔写下最后“斯文”二字,对朱烈火等不速之客视若无睹,径直望向依旧痴立无神的画圣,脸上满是嫌弃之色,而这种嫌弃非是鄙薄厌恶之意,而是友人之间的恨铁不成钢。他扬声嘲弄道:“连枝红梅都画不好,着实无用。”
当世只怕也只有书圣会直言嘲笑画圣的画技,可谓相当得不留情面。即便画圣苦恼自己画梅难臻极境,自怨徘徊于堂室之外,但在世人眼中画圣的红梅已然是绝世神品,万金难求,就是眼前这些未就之梅骨残画,也俱非凡品。
画圣扭头呆呆地看向书圣,面上不见半点圭怒神色,颇有些自怨自艾道:“我实在无用,总也画不好红梅。”他抬头望了望一侧的梅林,又摇头苦闷道:“画梅无数,却难得最鲜活的生气。”
书圣忍不住抽抽嘴角,嗤之以鼻道:“就你这形如乞丐的家伙,还跟我谈什么生气?你不如学学我的字,以杀气入道,字字神完气足。我劝你别只着眼丹青俗物,何不另寻气盈之物作画?”
画圣诧然瞪着双眼,天真问道:“什么气盈之物?”书圣蹙眉斥责道:“真是愚不可及,这还要我教你吗?管它什么气,杀气也罢,生气也罢,只要你凝气倾注入画,自然满卷鲜活。”画圣顿觉醍醐灌顶,后又挠头喃喃道:“这我哪儿找去?”
书圣不由得连连摇头,旋即又诡笑道:“这世上有什么比得上人的鲜血来得有灵气,你瞧瞧那些人个个杀气腾腾,他们鲜血不正好是你的画梅之物吗?”画圣闻言双眸越来越清亮,举目热忱地望向对面太一教诸人,流露出饥饿贪婪之色。
太一教诸人顿觉心中猛然一悸,那画圣思维、行径宛如痴儿,竟还真听信了书圣天方夜谭之言。他们感受到他眼中热切的渴望,他是真得想要取他们的鲜血,也是真得想要用来作画,这份真挚无疑才是真正的可怕。画圣咧嘴笑道:“如此甚好。”
书圣举目上下打量几眼,不情愿地解下腰畔长剑抛给画圣。画圣随手扔了手中画具,接剑、拔剑、持剑,连串动作一气浑成,他持剑之姿犹如正握着一支画笔,只待落笔添朱颜。书圣执笔傲立,如同握剑的剑客,剑,是用来杀人的。
朱烈火等人一直费解书圣强烈敌意的缘由,浑不似先前所遇的四圣,皆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离开灵丘,入身青州,只是为了偿还秦家恩情,并非奉行正邪不两立的大义,实则并无多少敌意。即便是画圣也只是痴于作画,行径出格,体现的是率真本性,而书圣则不然。
书圣更像是同太一教有着深仇重怨一般,他青衣肃杀,笔立如剑,言语间隐藏阴冷的锋芒。是时,书画二圣于长街左右列站,两人之间隐隐形成一堵无形的屏障,阻拦着由远及近的敌人。
忽然间,寒冷的江风沿着江面疾奔袭来,先是吹动书圣衣袂,青浪翻卷,独人碑立,于阴冷中显露暴烈坚决的杀意,或战意。江风再进,近百屏风齐齐鼓展,红梅缤纷斜落,仿佛画圣的身形也跟着飘摇起来,唯有手中的剑纹丝不动。
剑虽不动,心却动了,画圣扬首一脸认真道:“你们谁来?”他就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实际谁来谁都要见血,不是画圣的就是自己的。画圣业已公然叫阵,太一教自然不能不应战。
朱烈火低声吩咐一声,一位魁梧的中年剑客越众而出,他手握之剑较寻常的宽阔许多。其人是投靠太一教的剑道高手,霸道剑术极为了得,江湖中声名颇显。他身影一纵向画圣电射而去,阔剑挥舞,剑风呼啸,两人瞬息便交上了手。
两道人影在屏风间倏尔来回,似是鱼跃滔滔白浪,又似鸟出茫茫云岫,时隐时现,叮咛频响,一时也无法瞧清剑斗的虚实。书圣同太一教诸人皆袖手观战,欲从这一战中瞧出点对方的底细来。
剑光霍霍,映得屏风白绢上时而显现闪电般的光印,足见剑斗之迅疾。剑锋所向,裂帛声屡屡响起,大量屏风被击飞出去,精美的白绢梅相毁损不倦。若是有雅好字画之人在场定会肉痛至极,破口大骂焚琴煮鹤,糟蹋东西。
作为当事人的画圣完全没有敝帚自珍的意识,毫不在意被剑气撕裂的画卷,任由它们一幅幅毁损或脏污,他此刻唯一在意的是杀人的时机,抑或是落笔画梅的时机。他对待杀人这件事极其平静而专注,犹如垂钓者静候起竿的佳时。
出剑的角度、人与屏风的距离、鲜血喷洒的位置……,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只有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他才能持剑为笔完成一幅红梅,或者说血梅。哪怕近百梅屏尽数被毁,只要能够完成一幅便已心满意足。
观战诸人暂时无法探清局势,屏风中的两人却心知肚明。中年剑客的剑势颇有凶意,初时走的是勇猛直前的路子,可后来却逐渐有所收敛,猛中求稳,凌厉狂暴中也有清醒的余地,这间接说明他的谨慎以及忌惮,他忌惮的就是赤忱的画圣其人。
七圣中人皆钟情一物达到极致,受到世人追捧,这些煊赫名声往往掩盖了他们在武学上的成就。画圣的剑法没有一定之规,或凌厉,或霸道,或轻灵,或诡谲,或疾或徐,或宽或严,如同绘画一般,有挥毫大江大河之辽阔,也有轻描微风细雨之柔美,端是变化多端。
中年剑客貌似攻击凶猛,其势逼人,但是画圣进退自如,浪急时如堤岸阻挡,山倾时如巨手扶持,剑法多变,剑围开阔,他实则以剑为樊笼,为指引,不着痕迹地调整中年剑客的阔剑和攻势,这份高明委实超过中年剑客太多。
中年剑客并不清楚画圣的打算,只是渐渐明白自己出剑受到某种约束,他对此隐隐不安,于是出剑愈加迅疾威猛,欲要突破笼罩周身的那层无形樊笼,可他这行为就似井底之蛙的嘶喊,你竭尽所有也不过是尘世间的一粒微尘落地。
书圣好整以暇地乜眼斜瞥,更多的心思放在其他人的身上,他根本不担心画圣的安危,即便是他也较之稍逊。精诚赤子往往能直通三昧,画圣于画于剑都有异禀。书圣唯一挂心的是画圣的那股痴意,别耽搁了他们杀人的初衷。
中年剑客久攻不破,阔剑纵横间渐透疲软,画圣剑中的风雷和雨露编织成细密的阻隔,令他如陷泥淖,越到最后他越是心浮气躁。画圣终是觑得良机,水到渠成的一剑削断了中年剑客的颈脉。中年剑客耳中响起蜂鸣般的声音,脑中是一片缥缈的混沌。
古怪的是,他一动不动凝立原地,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鲜血溅在对面的屏风上,血珠滴滴洒落在梅骨枝头之间,晕开成朵朵绽放的梅花。中年剑客双眼明亮至极,瞧着那副红梅痴痴微笑起来。
即便他对绘画一窍不通,即便他面临瞬息将亡的结局,但血梅乍然图成,他唯觉满卷仙鹤展翅,风吹云动,其神妙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血梅极致的鲜活的美令他满足而怅惘,心神为之摇曳,最终微笑而亡。
画圣静立在那幅以血绘就的红梅图前,梅枝静谧中透着柔韧不折的力量。梅花怒放,血色殷殷,道道惊心的意从中冲出,满卷喧腾盎然的生气使得画圣满腔喜悦。他握着带血的剑在原地手舞足蹈,欢喜得就像一个得到糖果的稚子。
青衣书圣似笑非笑,以循循善诱的口吻道:“如何?我可曾欺骗于你?”画圣得偿所愿地重重点了点头,欣然道:“你说得对极了,我心愿已了,真是再快活也没有了!”书圣笑容骤然收敛,青影迅然横跨长街,执笔毅然向那幅红梅落下。
笔下风卷残云,画圣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屏风被暴散的劲气撕得四分五裂,绝世佳作就此毁于一旦。他顿时被骇得脸色蘧然一白,呆呆傻傻不知所措,浑似被抽尽了三魂七魄。片刻他回神后怒形于色,瞪着一双血红发狂的眼眸,挥剑便向书圣疾斩数十剑。
书圣不敢掉以轻心,手腕急速运笔连绵点出,只听铿锵之声络绎传出。他且退且哼道:“没曾想你竟是鼠目寸光之辈,这就称心如意了?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人算不得什么角色?越是高手,血气越是旺盛,其血越能提升红梅的品质。你的画还能更好,好到超乎你的想象。”
书圣的话透着致命的吸引力,画圣闻言停止怒追的身影,静下来若有所思。书圣趁热打铁道:“画境无涯,你若止步于前,也不过尘世俗流的画师,还谈什么画中求真!”恰似一语惊醒梦中人,画圣幡然醒悟已心之浅薄,双眼渐渐放光,如同饿急的狼遇上离群的羊。
太一教诸人以中年剑客的死亡,对画圣的实力业已初窥一二。他的剑道造诣着实令人不敢小觑,但正因其心智有些异于常人,因此是敌是友本可以言语转圜。书圣言语间又对画圣进行挑弄撺掇,这让太一教诸人顿生除去此患的迫切心思。
朱烈火和康景文即刻联袂攻向书圣,另有三位高手紧随着掩杀而上,皆欲杀之而后快。书圣夷然不惧,从容执笔点向率先交错杀至的两柄剑,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朱烈火和康景文骤觉长剑震颤不止。
方才瞧着书圣在画圣剑下落于下风,此刻他们才切身感受到那支笔的惊人力道。好歹七堂堂主是同一流门派掌门相当的人物,两位堂主联手自是极其厉害,可是他们破空直前的剑锋却被一支笔所阻,随之另外三人的剑也被那支笔压住。
江湖上也有以判官笔成名的高手,但也没有如书圣这般纯以力道取胜,何况他手中只是一支普通的湖笔。在五柄剑交织的剑网中,书圣执笔攻于锐疾,在身前盈尺间妙笔生花,其人又笃守于静,凝聚起浑厚的气息,守静正是雷动的力量来源。
书圣不同于画圣博采众长,诸般风格的剑法信手拈来,他一意醉心于杀气入道,笔下的攻势讲究短距取直,力道极其遒劲霸道。实则,他与已亡的中年剑客走的同是刚猛一道,只是中年剑客修阔剑,刚猛外露,旁人一观便知,而他修的是小巧湖笔,刚猛内敛,对峙方可知悉。
脆弱之笔能够承受阳刚力道,这是书圣修为的独到之处。以笔驭刚,笔触蕴有千钧之力,又可不失了灵活机变,力量与速度兼而得之,端是厉害无比,因此书圣方能以一敌五,既能压制诸剑的锋芒,又能尽数阻挡,气势稳稳压了五人一头。
朱烈火五人无不震惊书圣的笔坚逾钢铁,力道强劲无匹,有弩箭穿云的强悍风格。激战正酣中,书圣趁着敌手心浮之际攻势再盛,猛然聚力击中一剑,却听“乓”声乍然惊起,那剑旋即断成两截,惊得五人心中齐齐一沉。
五人已然识得笔锋之盛,于是皆避免持剑与书圣正面抗衡,选择以游走围攻的方式困之。书圣随即感受到有些束手束脚,劲芒所及却无可着落,难再同方才那般气势如虹,心中忒不痛快。
书圣虽强,但朱烈火五人又岂是弱者?他们联手围攻,求困敌而不求杀敌,书圣一时也似龙困浅滩。他守在此处自然不是为了与敌旗鼓相当,而是要切切实实杀人。他见破局无望,趁着激战空当面,朝着依旧呆立的画圣喝道:“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画圣闻言露出忧急迟疑之色,左瞧瞧诸敌,右看看屏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里不得不说书圣有些作茧自缚的意味,他撺掇画圣杀人的缘故是作画,画圣也确实唯画是图,为了画梅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若是画圣一味只图杀人,自然是无往不利,谁能撄其锋芒?可他本无杀人的初心,一旦要考虑杀人作画的良机,顾忌的东西便满心满怀,又岂是轻巧杀人那般简单?画圣犹疑的便是他协助书圣或主动出击,又如何能够作画呢?时至此刻,他还天真地想着有人同那中年剑客一般,知情识趣地进入屏风间送死。
书圣瞅见画圣的难为神色,恍然醒悟他异于常人的心智,了然他此刻纠结的内心,不由暗骂自己竟疏忽了此节,可他没有多余的空闲去苦口婆心,于是转念间心中遂有了计较。他故意卖个似是而非的破绽,被朱烈火觑机一剑刺伤左臂,鲜血顿时湿透了衣袖。
画圣见状再也顾不得考虑什么作画的良机,心中惶急不已,着急大呼道:“休要伤他!”书圣闻言心中隐隐有些愧意,他虽对画圣冷嘲热讽惯了,也时常利用他的痴儿本性,但他知道,画圣是真心信任他这个朋友。
他故意露出破绽伤及无关紧要的左臂,正是为了利用画圣重视他的义气。果不其然,画圣即刻破开画梅入痴的魔障。其实在他迷迷糊糊的人生中,他根本分不清书圣是他的亲人,还是朋友,他只知道书圣是最重要的人,容不得他人伤害,这是极其朴素的情义。
画圣持剑向着战团纵身扑去,剑锋破空锐嘶,其势不可抵挡。柴月关见机赶忙拔剑阻拦,身后掠出两人随之一道抗衡画圣。书画二圣皆是罕见的高手,若是任由画圣同书圣会合,恐怕朱烈火五人非是其敌。
画圣被隔空拦下,无法援助书圣,心下颇为焦灼,出剑凌厉迅疾,威势大涨,柴月关三人竟一时压制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