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下的别墅整夜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采姨住的那个房间一片寂静,她还安静的躺在那儿,床边守着的沐钧年从嘶吼咆哮,到一言不发,怎么都不肯离开。
蓝老爷压抑了太多情绪,全部发泄在此刻趴在床边的沐钧年身上,而对方统统接下,不躲不闪不喊疼,更是麻木得没任何表情。
早在几天前,蓝修就开始让人准备安葬事宜,但那一晚留足了时间让老爷子缅怀,直到第二天,才让人着手葬礼。
第一岛很多人都直到蓝老爷子早年就没了妻子,却一直未娶,也知道蓝宅有个保姆一直被蓝老爷子善待如亲人。
但采姨去世的消息却几乎无人知晓,送她走的都是亲近之人,没有程序化的报丧,没有追悼会,只短暂停灵,等到沐钦、沐恋等人赶到蓝家。
所有事宜,蓝老爷子亲力亲为。那两天也不再赶沐钧年,只是面色抑郁,不苟言表。
那两天,好似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送采姨走得平静、心安,可采姨的下葬事宜一结束,事情纷纷而来。
沐钧年从荣京到第一岛的一路上本就受了伤,感冒没有痊愈,此刻像失了魂的木偶,不吃不喝不睡,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半点反应。
老太太从病床下来后,经受了沐寒声失明的打击,看着沐钧年见而不言,看着采姨转眼间阴阳两隔,送走了采姨,还没从墓地离开就一下子瘫软晕厥。
看着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来,夜七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从到了第一岛开始,沐寒声一直是最沉默的那一个,哪怕送走采姨,自始至终,他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可他也没有表现出半点颓丧,他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如既往的沉稳、有条不紊,帮不上的地方便安静的立在一旁。
“把沐老先生,和老太太送回荣京?”蓝修看着寡言的沐寒声,问。
毕竟荣京有沐家特点医疗团队,对老太太的身子最清楚。
沐寒声一身墨色装扮,没有系领带,衬衫开了两粒纽扣,他站在窗户边,悠悠的‘望’着窗外,一手曲起,无意识的磨弄着衬衣上那粒袖扣。
半晌,他才低低的应了一句:“好。”
夜七去书房时,沐寒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蓝修看了看她手里端着的水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已然起身往书房门口走,给两人空间。
“在想什么?”她走到沐寒声身后,水杯放在了一旁的桌角。
猛听到她的声音,沐寒声才眉梢微抬回了神。
侧身,唇角带了淡淡的柔和,目光在适当的角度低垂下来‘看’着她。
夜七扬了扬手心,哪里躺着几粒颜色不一的药丸,“我昨天忘了提醒你吃药,这顿不能落下了。”
沐寒声很配合,薄唇微张,等她刚有了动作,他却精准的握了她的手,唇片在他手心扫过,把药粒卷了过去。
这些天不管外界多大的事,他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总是能让她暂时忘了那些凝重。
手心里微微的痒,她却没收回来,只无奈的笑了笑,转手拿了水杯,道:“到明天,药也没了,不知道这边能不能买到。”
沐寒声咽下药粒,把水杯递回去,然后很自然的将她揽过去圈在怀里,“那就明天回。”
说起来,她不知道这些天沐寒声都想了些什么,知道他对采姨感情不浅,可他没哭,没失态,只有无尽的沉默。
到这会儿,他依旧是思维清晰,条理清楚。
两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一直那么拥着她,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听他低低的嗓音洒在耳边:“不要把我看做十几二十的少年,非要痛哭流涕才正常。”
说这话时,沐寒声语调里有着几不可闻的无奈和宠溺,他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她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知道她这些天看他的视线又多担心和纳闷。
良久,他再沉了沉嗓音,认真、平缓道:“人活一世,终须一别,为了不成为第二个沐钧年,我要做的,是珍惜你,珍惜我们拥有的这个家。”
他也不想让采姨就这样离开,也想让她多活几年,甚至等到能够原谅父亲的那一天,但这已经是事实。
“你能这么想,就好。”她微微仰脸,总算放了心。
现在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老太太母子俩。
睡前,夜七去看这么多天萎靡不振、一言不发的沐老先生。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下巴搭在膝盖上,无神、长久的看着窗外。
全国各处都经历了长时间的暴雨,这些天的夜晚看不到半点月亮的影子,窗户黑暗一片,她不知道老人在看什么。
走到床边站了会儿,她终于轻轻开口:“爸。”
沐钧年是满身沧桑,精神呆滞,可他并没傻,对这个称呼尤其的敏感。
似乎,已经记不清沐寒声什么时候这么叫过他,又或者,他似乎没有给什么机会让儿子这样称呼。
所以,他回过头,定定的看着她。
尤其又往床边走,直到靠他很近,缓缓坐在床边,“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沐钧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忽然说了一句:“你和你母亲,很像。”
这是这么多天,他头一次开口说话,低哑的、缓慢的声音,字句咬的很清楚。
可提到母亲,夜七皱了一下眉,心酸不如从前明显了。
她没有应话。
老人转过身,靠在了床头。
在她打算再次劝他老人家休息时,他却忽然问:“唐尹芝还在荣京?”
忽然提到苏夫人,夜七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点了头。
耳边是老人幽幽的,几不可闻的一句:“该死的人总是会活得长久么?”
她狐疑的看了老人。
沐钧年却好似什么都没说过。
卧室里很安静,夜七就那么陪着坐了好久,后来是老先生率先开始说话。
他问她:“在所有人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罪该万死的丈夫,十恶不赦的父亲?”
这样的问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微微抿了柔唇,道:“您多想了,人非圣贤,总有误入歧途的时候,您也看到了,现在奶奶希望您能回去。”
回去?
沐钧年自顾轻嘲,他怎么有脸回去?连见老太太的脸都没有。
“爸,很晚了,您真的该休息了,我们明天还要早起。”她耐心的劝着。
这些天,若不是给他输了两次盐水,他这身体恐怕也撑不过去,别看此刻和她说话低低缓缓,并无异样,可那双浑浊的眼底依旧无神。
依着她,沐钧年安静的躺下了。
等她走后,他却静静的睁着眼,看着身上的昂贵睡袍。
现在的他吃穿上好,却掩盖不了他身上处处都是粗糙鄙陋的印记,一如他曾经做过的事,令人唾骂万遍也的确不过分。这样的他,又怎么有脸回到那个如今圆满幸福的玫瑰园?
…。
清晨一大早,沐家一众人已经往机场走,蓝修和秋落送行。
没有什么煽情的言辞,只是送到安检口,简单挥手告别。
因为怕老太太见到沐钧年会情绪波动,他们的座位并不在一起,沐钦和辛溪负责照顾好老太太,她和老先生离得最近,沐寒声只好交给了沐恋和赵霖。
去的时候,她一路紧张,生怕两个老人出什么差错,所幸一路平安。
此刻,她也祈祷一路顺利。
可还没到荣京,老太太还是没能熬住,胸闷、头晕,干呕到脸色发白,航班紧急迫降天衢,不敢再让她继续乘坐。
沐钦带着辛溪下了飞机,陪着老太太休息半天,再继续驾车回荣京。
“你继续非荣京吧,寒声和二叔都需要照顾。”沐钦对着她低声安抚,道:“有什么事,我会联系你,放心。”
好在天衢也有老太太熟识的好友,并不比太担心,从天衢到荣京,驾车两小时足矣。
一边祈祷着奶奶那边千万别出什么事,一边照顾着沐老。
半小时后,她才皱了一下眉,手背放在老人额头,几番对比。
“发烧了?”她拧了眉。
难怪一路过来一直没有半点响动,不是情绪过分低落,而是没有精神气儿。
沐恋去找了空间要降温冰块和毛静,也要来了退烧药。
但直到飞机降落,吃下去的药并没有发挥什么功效,刚从飞机下来的一群人只好直接往医院走。
如果沐钧年跟别人说,这三十几年,他这个时常流落街头,与脏乱为伴的人却几乎不会生病,也许没人信。
这下终于病倒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身心无力的病重。
医生给他做了系列检查,也只是看了又看,皱着眉,“的确只是感冒发烧,身体素质是可以的,但目前这病情,又比一般感冒严重许多。”
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他这是得了什么绝症,可医生的确找不出其他毛病,只得嘱咐一句“好好照顾着吧,烧退了记得叫护士过来。”后出了病房。
一切安静之后,沐寒声终于寻到她的手轻轻握住,“这些天,辛苦你了。”
夜七笑了笑,总算是一切安定下来,并不觉得累,道:“若比起结婚头三年的工作量,这点算什么?”
沐寒声微微弯了嘴角,没有焦距的眸底是一片可见的深色柔情,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往她额头吻去。
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思,她抿唇一笑,适时的垫脚将柔唇扬起。
沐寒声大概是愣了一下,而后深了唇畔的笑,食指微微勾了她的下巴没让躲。
一下一下的轻柔吻着,并不深入,可他那张薄唇唇线极其清晰,比炽烈的吻都令人深陷。
好在他适时收住,把没剩几分力气的人揽在怀里,低低的道:“很希望我能一直这样下去。”
醇厚、温和的嗓音,怎么都是好听的。
她却忽然皱了眉,从他怀里抬头,“不许胡说!”
沐寒声只是微微的笑,依旧按着心里的话道:“贪恋眼疾在身这段时间的温馨。”
他能想出任何瞬间,眼前的她脸上的表情,温柔的,无奈的。
也许只有瞎过的人才懂,靠自己体会、幻映而出的她,甚至比任何时候更让人迷恋,这是一种常人求不来的幸福。
夜七终是没说话了,只捏了捏他的手背算是发泄,嘴边也说着话:“你的药没了,我一会儿去取,你现在回家?”
沐寒声摇头,“你去取药,我守着病房。”
沐老还没醒,留个人总归是好的。
她只好点了点头。
…。
两天之后,沐老先生还不能出院,但身体日渐转好。
夜七想,如果老人出院了,总要接回家里住的,可这事一和老太太提起,她却改了先前的态度,“他不是不愿回么?让他想去哪就去哪。”
看起来平常无奇的话,无疑带了几分生气。
老太太身体也并不太好,中午天气热时,也会兄妹,洛敏时时刻刻的照顾着。
所以,她不敢多说。
沐寒声的意思,是把老人先接到御阁园住也无妨。
辛溪却皱了眉,“七姐,你要照顾沐寒声,把老先生接我们那儿最方便。”
“你自己还挺着肚子,更不方便。”她不赞同。
辛溪却只是笑了笑,“没那么矜贵。”
很淡的一句话,甚至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情绪。
这不是夜七第一次发现辛溪心情不太好,早前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太清,但的确有过,却被一件一件的事扰了过去。
也是这时候,她才看了辛溪,又看一旁的沐钦。
这两人吵架了么?
可沐钦那张脸总是那样,比曾经的他少了阴绵绵的味道,却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连表情都极少。
傍晚出门去医院之前,她单独和辛溪呆了会儿,还是问了她,“你和沐钦吵架了?”
辛溪挑了眉,还是那么明艳的五官,那么淡淡的笑,“没有啊。”
女人总是了解女人的,没有和有,时而是等同。
夜七只好抿了抿唇,略微的笑,“等老先生安顿好,我坐下来当你的倾诉对象!”
沐寒声从楼上下来,刚洗完澡,一身清爽,表情却有些沉,径直往门口、她的方向走。
辛溪很识趣的让了让路。
她看了径直走来的沐寒声,转而轻笑,忽然有一种出门时被小孩恋门的感觉。
她伸手放进沐寒声掌心里,微仰脸,“怎么了?”
果然,沐寒声英眉微蹙,薄唇一动,有那么些不悦,“不是不出门了?”
她依旧笑着,声音很柔,“我是送你回来,医院里没人我不太放心。”
沐寒声依旧蹙眉,“就算他要逃,也有许南的人看着,你该好好休息一晚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淡淡的笑着,也不说话。
现在的沐寒声就是离不开她,到哪儿都要有她才觉得安心,更是习惯握着她的手。
但沐老先生整天不说话,她担心老人出什么事,尤其他退了烧,现在能自如走动。
可是没办法,她拧不过沐寒声,他像个小孩一样黏着不肯松手,要么就是让他也一起过去。
没办法,最终给沐恋打了电话,正好她值班。
辛溪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笑,为了让七姐休息一晚,沐寒声能这么黏人也真是不容易。
把她留下之后,沐寒声倒是放放心心的去了书房。
夜七就在客厅陪着老太太,虽然老太太没有问,但这两天以来关于沐老先生的状况,她都会和老太太说。
老太太面上漠不关心,实则都听进去了,毕竟采姨去了,她不可不能不渴望儿子归家,只是那个人还是不肯回来,老太太也就堵着一口气。
夜色逐渐深下来,老太太由洛敏照顾着准备睡下,她才上了楼。
沐寒声的书房还亮着灯,走近了才听到他的声音,估计是在和谁通话。
推门进去,看到他背对着门站在书桌边,一手略微撑在桌沿上。
她刚走过去,他像是感知一般转过身,说了两句也就挂了,自己低头看了屏幕上的时间才皱了一下眉。
“不困么?”她在想,这么长时间,这人可能一直都在打电话。
也是,除了打电话,他一个人,总不能批阅文件啊,是她疏忽了,该早点上来。
放下手机,沐寒声顺势揽了她,“现在困了。”
片刻后,书房陷入黑暗,他们卧室的小灯亮起。
躺在床上,两人并没睡着。
“爸不肯回来,奶奶也不肯再接他去,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她靠在沐寒声怀里。
沐寒声听到了,只是好一会儿也没有回应。
而这个问题,在第二天之后,似乎也没必要再找答案了。
…。
天擦亮时,玫瑰园的一切井井有条,佣人们有照顾孩子的,有准备早餐的,洛敏只用伺候在老太太身侧。
夜七换了衣服,简单的将长发束了起来,她得去医院,再过会儿恋恋就下班了,沐老先生那儿不能没人接替。
这回沐寒声不拦了,只是臂弯里抱着小司玥把她送出客厅。
正好,客厅里的座机急促的响起。
“喂?”洛敏顺手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沐恋打过来的,在这之前她已经打了好几次沐寒声的手机,始终都无人接听,因为沐寒声的手机昨晚随手放在了书房,从起来到现在,他都没去过书房拿手机。
“敏姨!”沐恋声音有些急,“你把电话给寒声哥,或者七嫂嫂。”
洛敏皱了皱眉,眼看着少夫人就要出门了,赶忙出声留住。
夜七略微挑眉,走过去拿了听筒,“恋恋?怎么了?”
沐恋这才急急的,还带了些气急败坏,道:“七嫂嫂,二叔又不见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沐恋都觉得很生气,就不能好好呆着么,家里人不断的忙里忙外,被最近的事搅得头晕,没一刻轻松。
夜七蓦地皱了眉,可是看了一旁的老太太,终是没有表现太多,只道:“我这就过去。”
这一次,她看了看沐寒声,但老太太在一旁,为了不让老人担心,她也没多说。
临出门之际,她才低声对着沐寒声:“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小司玥挂在她爸爸臂弯里笑,“妈咪和爸爸说悄悄话!”
她抬手抚了抚女儿柔柔的发顶,最后握了一下沐寒声的手,转身匆匆离开。
沐寒声说许南的人看着医院,但老先生还是丢了,可见他退烧后这两天,看起来不言不语,其实不一定把这件事想了几遍。
可他能走去哪?
夜七在车上给沐寒声打的电话,把这事跟他说了,“先别让奶奶知道了,你也别担心,我会让许南过来,让人去找。”
荣京也就这么大,这一次他不可能再去第一岛,找起来不会太难。
------题外话------
有人能猜到老先生去哪了么?有那么点伏笔,估计乃们猜不到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