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若真是遵循礼法,也不会以“传弟不传子”的手段削弱了安平国。
大晋建立的时候,司马孚一系十人封王,司马孚为太宰、司马望为司徒。司马孚作为安平王,更是食邑四万户,位冠诸王。
然而当司马孚去世的时候,长子司马邕、长孙司马崇均已被他熬死。按照礼法要求,嫡长子死后爵位应该传给嫡长孙。然而司马炎却将安平王给了司马崇的弟弟司马隆。没几年司马隆死了,他又将封爵给了司马隆的弟弟司马敦。
他总是在上一任安平王死后,让此人的弟弟来继承封爵,而不是采用礼法所规定的“嫡长子继承制”。这么做的原因,就是让司马孚这一系的继承谱系变得混乱,尽可能地引发家庭矛盾,从而削弱这一分支的凝聚力。
通过一系列运作,安平国从一个食邑四万户的大国,一步步沦落为食邑一万户的中等封国。
张韬想到司马炎兄弟的种种传闻,不由摇头苦笑。
公允地说,司马炎对待司马攸还算厚道。对于这个弟弟,除了自己的帝位,能给的几乎都给了。而司马攸做人做事也一直战战兢兢,极度洁身自好。
比如说,当初司马攸受封为“齐王”,按照规定,藩王可以自选封国官员。但是司马攸坚持齐国的官员由朝廷任命,自己不做安排,以示坦荡。
再比如封国的开支一般都是朝廷负责,司马攸却上书说齐国的开支由封地赋税支付,不需要加重朝廷负担。
而司马炎除了让司马攸列于铭飨,还先后让他做骠骑将军、太子太傅、司空。很显然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我百年以后,我儿子做皇帝,你做顾命大臣、摄政王。
但是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无法弥补潜在的争端,二人都不自主地被时势裹挟着往前走。
张韬想到裴浚之死,当下便道:“二哥的消息中,是否有人在污蔑小弟,说是裴浚死于鹊桥仙的饮食?”
张韪叹了一口气:“裴浚向来有服‘寒食散’的习惯,以为兄看来,他的死多半与‘寒食散’有关。只是他从你鹊桥仙酒醉后回府,你多少也脱不了干系。”
“寒食散?”
“对。裴浚会有今日,为兄一点也不奇怪。你可知道,当初司空裴秀也是死于寒食散?”
听到二哥提到“寒食散”,他不由想起当初在外甥卞壸的满月宴上,见到的阮咸的一些表现。因为作为“竹林七贤”之一,阮咸也是服食“寒食散”的。
“寒食散”又叫“五石散”,乃是由石钟乳、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等五种石头研磨成粉末,添加各种药材制成药丸。
一个人吃了“五石散”后,身体开始产生燥热,同时皮肤会变得特别敏锐,且会刺激大脑让人有欲仙欲死的感觉。也由此,会产生种种异于常人的行为。
由于体内开始燥热,所以吃了“五石散”后,必须不停地散步,谓之“行散”。这个过程是把体内的热量散发出去,等全身出了一身汗,整个人会感觉分外清爽。
也由于体内热量太高,所以要“寒衣、寒食、寒饮、寒卧”,比如说他见到阮咸时,明明还是春寒料峭,阮咸已经身着单衣,吃的冷食,睡得床榻上也是一张凉席不铺被褥,如此才会被大兄张祎目为“飘飘衣带,似神仙中人”。
由此,“五石散”又名“寒食散”。
但是可以吃冷食喝冷水,万不可喝冷酒,而是伴以温酒。听二哥所说,巨鹿公裴秀便是吃了“五石散”后误饮了冷酒,导致猝死。
那么裴秀为何分不清酒的冷热?这便不得不提他对大脑的刺激作用。
当“寒食散”开始发挥作用,整个人的皮肤都会变得特别敏锐。与此同时人会变得醉醺醺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因为皮肤敏锐,所以不能穿太厚、太紧、太硬的衣服。毕竟想象一下,若是一个男人的老二总是不断被刺激,磨破是早晚的事。为了保护皮肤,这就形成了名士风度的“宽衣大袖”。
与此同时,由于皮肤敏锐,大脑也兴奋,稍微刺激一下就会达到高潮,“寒食散”成为不可多得的春药,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
再加上政治高压下,服用“寒食散”而产生的那种如梦似幻、如醉如生的感觉,会让人忘记现实的烦恼,从而成为玄学名士的标配。
于是在玄学名士的带动下,“寒食散”短期内便风靡各界。
更何况,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遇到很多疑难杂症,都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吃“寒食散”纯粹是去碰碰运气。再加上确实又有原本面临死亡、吃了散后好起来的案例,这便让“寒食散”在士人中的地位很高。
想到前世年轻的时候,每到冬季,他都是身着单衣,即便父母的催促,他也凭着血气的旺盛无动于衷。毕竟别人裹着一层厚厚的大棉袄的时候,他穿着单衣实在是帅啊!哪怕被讥讽为“要风度不要温度”,他也管不了了。
服用“寒食散”后,轻裘、缓带、宽衣完全不会觉得冷。可以想象,这种装逼大法在三九寒冬会是多么好用。
张韪说完了裴秀的死因,不由看向幼弟,郑重道:“阿韬,寒食散虽有特效,然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切记不可服用。”
“多谢二哥教诲,小弟省的。”张韬收起心神,对着张韪拱手道。
他在心中暗想,可惜二哥不知道后世为了提神醒脑发明了香烟,即便社会有提倡吸烟有害健康,也是无数人抱着“饭后一支烟,赛过老神仙”的态度继续保持着。甚者还有很多人去嗑药,在西洋某国更是提倡某精神药物合法化。
这种有益处也有害处的东西,最是难以论处。他记得历史上到了初唐的时候,“寒食散”才退出主流,只在一些偏方上存在,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后的事情了。
整个社会无法达成共识,他很难去提倡什么,能做的也只是独善其身罢了。
张韪见到幼弟嘴角似有似无地挂着一丝嘲讽,当下皱着眉头道:“你莫不是以为为兄在说笑?你可知道玄晏先生的事迹?”
“玄晏先生?”
“玄晏先生出身凉州安定皇甫氏,名谧,字士安。其人学富五车,著作等身,乃是我朝有名的大儒。其人终身不仕,中年时得风痹疾,下身瘫痪。由于饱受折磨,他为了解除自身痛苦,久病成良医,写成《黄帝针灸甲乙经》,乃是自张仲景与华佗之后医术集大成者。”
“原来是皇甫谧啊,他的《帝王世纪》我看过。好像还是中医针灸鼻祖,没想到此人生活在这个时代。”
张韬听到二哥的介绍,不由在心中暗想。
随着入世的加深,前世的一连串记忆脱离了碎片化,逐渐被他贯穿了起来。他看向张韪道:“莫不是这位玄晏先生也服用寒食散不成?”
“不错。风痹疾发作起来痛不欲生,玄晏先生便服用寒食散以期减缓效果。不成想却在一年后发作,冬日里亦裸袒食冰,严重处泣涕并下,每欲拔刀自刺,均被家人阻止。事后总结,方知寒食散一方,总体弊大于利。写成《寒食散论》以警世人。”
张韪继续道:“玄晏先生有个族弟皇甫长互,服了寒食散,舌缩入喉;东海郡有个良夫,痈疮陷背;陇西郡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全家死绝。当初为兄从挚长洽手中借得《寒食散论》一观,发现玄晏先生在其中记载发作症状达五十一种。可以说寒食散是毒药也不过分。裴司空死于寒食散,照理说裴浚有了前车之鉴,即便无法杜绝寒食散,也该分外小心才对,所以为兄说这裴浚死的蹊跷。”
张韬皱着眉头:“那日裴浚在二楼包厢宴客,来的七八个人小弟看着都面生。二哥难道认为这裴浚之死与齐王有关?”
张韪忧色忡忡道:“阿韬,接下来你这鹊桥仙若是出了任何意外,莫要强自出头,须要及时禀告父亲大人与为兄知晓。庙堂险恶,以父亲之能尚且如履薄冰,你如今年方六岁,又能做的了甚事?”
张韬沉思良久,方才道:“小弟心中有些疑惑,不知二哥能否代为解答?”
“你问吧?”
“如今齐王与太子叔侄争嫡,却不知这裴浚是齐王一党,还是站在太子一边?”
张韪轻声道:“阿韬你可知齐王优势在哪里?劣势又在何处?支持齐王的是什么人?支持太子的又是什么人?”
“还请二哥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