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宫之长秋宫。
梳妆台前,两位宫女各侍立一旁。铜镜之中,皇后杨芷一头垂云髻,浓密的秀发中分而去,恰恰半掩住耳垂,只留下轻轻摇摆的金凤明月珰。可是镜中令人窒息的美貌并没有让她沉醉其中,反而时不时地瞥向窗外。
八月夜凉如水,时光随着月亮的抬升一点点流失,期盼的那个人始终还是没来。慢慢地,慢慢地,那颗温热的心,终于像夜色一般凉了下去。
不多时,一位宫女气喘吁吁地趋步而入,眼中充满了喜悦,人未到已有话音传来:“启禀主子,陛下乘坐羊车,朝着长秋宫过来了!”
“当真?快快摆设香案,随本宫一起接驾!”
长秋宫内一扫阴霾,在一瞬间充满了喜悦,似乎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香甜。
香案很快就摆好了,众人跪伏在庭院之中,左等右盼却始终不见羊车的到来。杨芷的心,又慢慢坠了下去。此时见到宫外又一宫女小跑了进来,不由冷着脸道:“陛下今晚在何处休息?莫非是去了合欢殿?”
“启禀主子,陛——陛下羊车去了虞才人处。”
“虞才人?便是从江左过来的那位么?”杨芷皱着眉头,有些疑惑地问道。
她语气之中有几分庆幸,几分失落,还有几分好奇。
庆幸的是,陛下并没有前往胡贵嫔那里去,这后宫之中宫人过万,能给自己造成威胁的也不过胡贵嫔一人而已。只要不是前往胡贵嫔的合欢殿,对自己威胁就不大。
胡贵嫔出身安定胡氏,父兄均是功高盖世,不但才艺相貌不在自己之下,而且比自己进宫还早。再加上性格刚烈,连陛下也不敢轻视。
何况在自己进宫之前胡贵嫔已享有专房之宠。若非如此,堂姐前皇后杨艳也不会因为害怕胡贵嫔上位导致太子地位不保,而在临去之际向陛下推荐自己入宫了。
失落的是,即便像胡贵嫔这样得到陛下宠爱的妃子,也逐渐失去了固宠。自从年初东吴那批宫人入宫后,她们这批宫中的老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冷落。这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危机感。
“难道妾身真的老了吗?可妾身也只有二十三岁而已呀!”杨芷轻抚铜镜,心中充满了苦涩。
“启禀皇后,小婢……小婢有一言可让主子得到陛下的宠爱。”原本欲言又止的宫女偷偷瞧了皇后几眼,轻轻禀告道。
“果真如此?你有何法?”杨芷有些失神,突然之间回过神来,盯着宫女惊喜地问道。
“如今陛下每晚乘羊车在后宫游荡,羊车停在何处便在彼处过夜。小婢听说羊最是喜欢吃带盐的竹叶,若是在长秋宫外堆满竹叶,何愁羊车不停?主子不妨让奴婢们明日出宫采购竹叶,兴许会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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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子,侬这是要回去吗?”虞圆抱着竹简,一边瞧着庭院,一边看着自家少爷,怯生生地问道。
“嗯,回去吧。”张韬转过身子,朝着自己的住处行去。
庭院的窗格上倒映出三条人影。女人抱着孩子,嘴角噙着一丝幸福的笑容,而对面的男人一边搂着女人,一边不停地逗着襁褓中的孩子,看着孩子“咿呀”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别胜新婚,他又何必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扰?
不多时,二人来到寝房之中,虞圆则先行一步,将竹简放在书案上,随即打开香炉添加了些许香料,然后来到木榻前将被褥铺好。回头看到自家少爷盘坐在书案前仔细地看着竹简,想着不久后就要离开张府,不知为何心中突然酸酸的。
她将自己的被褥铺在榻前的地上,小声道:“公子,阿侬先睡了。有事记得叫醒阿侬。”
“嗯,睡吧。不用再管公子我了。”张韬抬起头,看到虞圆已经钻进了被窝中,不由轻声说道。他随后拿起《魏国志》的书稿翻了起来。
此时陈寿的《三国志》还处于撰写的阶段,并没有正式的名称。自从刘禅投降后,作为蜀汉旧臣的陈寿潦倒多年无人举荐,最后还是父亲欣赏他的才华,推举其为孝廉,这才让他得以以著作郎的起家官职步入大晋官场。
陈寿在著作郎的位子上坐了几年,随后被外放为阳平县令。在此期间,他撰写《诸葛亮集》上报朝廷,又被调入朝中。在重新担任著作郎的同时,兼任巴西郡的郡中正,负责老家的人才评定。
这几年,他在担任著作郎的时候,翻看了洛阳库藏中的大量书籍,率先撰写了《魏国志》部分,而陆陆续续从江左运回的吴国各种宫廷记载,又是编撰《吴国志》的必备资料,所以他此番将书稿交给父亲,也是希望父亲能够支持他完成三国史的编写。
张韬不明白父亲将书稿交给自己的原因,虽然前世看过无数遍的《三国志》,但面对着原始手稿,他还是充满了无限的兴趣。
时光在纱灯的火焰中慢慢流失,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完手中的竹简,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轻轻地推开了窗格。
庭院内,银白色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又是一年中秋节就要到了。自从咸宁元年十一月初五来到这个世上,今年已经是他将要度过的第六个中秋。
可惜这个时代并没有中秋节的说法,所以也就没有庆祝的活动。但这并不妨碍怀念前世的父母。(注:中秋节到了唐初才形成固定的节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前世有温情有欺诈,此生也有淳朴有争夺。一千七百多年的月光之下,人类又何时变过?
床榻下,虞圆紧紧裹着被褥,口中不停呢喃着,似乎在说着梦话。吴侬软语下,他听得不甚明白。然那眼角下不断涌动的泪水,却让他心生痛惜。
堂堂一个世家大小姐,原本有着无限幸福的人生,却在这个年纪遭遇丧国亡家之痛。最终只能沦落成为张府的一个使唤丫头,即便自己想照顾她,也被许许多多无形的大网束缚着,挣扎不脱。
他坐在地上,伸出手将被褥四角掖了掖。发了会呆,又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魏国志》看了起来。
他要弄明白,为何父亲将书稿交给自己,这与“以夷制夷”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如今的张家,父亲张华就是他头顶上的那片天,既给他提供了温暖明媚的阳光,也让他承受着狂暴的雷霆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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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拜见父王!”
齐王府中,一位看上去大约六七岁的幼童轻轻走到司马攸面前,恭敬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礼。
“是囧儿啊,来父王这里。”司马攸招了招手,脸上充满痛爱,继而道:“父王交代你的学业做得如何了?”
“孩儿——孩儿还未完成。”司马冏怯生生地看着父亲,想要说话却又不敢。
自从明白事理开始,父亲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副严肃的形象。尤其是这三年来,由于父亲要为皇祖母守孝,平日里难得一见,更是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
司马攸怜惜地看着儿子,轻声道:“囧儿有话但说无妨,父王不会怪你。”
“父王,我们就要返回临淄了吗?”
“是谁告诉你的?”
“母妃一直在哭,说是父王就要返回封国了……”
“父王乃是朝廷三公,你皇伯父又怎会舍得让父王就藩。”
司马攸微一失神,随后将司马冏拉在身旁,语重心长道:“囧儿你年纪还小,这些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自有父王一力周旋。你身为皇室弟子当一力向学,切莫被士族子弟比了下去。”
“孩儿受教!”司马冏看着父亲,嗫嗫道:“那孩儿……孩儿先退下了。”
司马攸看着儿子脸上一脸的畏惧,不由叹息了一声:“囧儿,如今你四弟已夭,大兄与二兄又先后出继,你作为齐王世子,可莫要懈怠才是。”
看着幼子离去的身影,司马攸只觉得满腔的苦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似乎没有一件做好。如今千言万语在心腔中盘桓,最终还是化成一声嗟叹:“皇兄,我司马家的形势如此危急,你当真感觉不到么?臣弟并无私心,可若是百年之后让我司马家宗庙不血食,你我兄弟皆是罪人!”
“殿下,王侍中来访!”正在此时,齐王主簿丁颐走了进来,恭声禀告道。
“王武子么?就说本王不见客,让他回去吧。”
“殿下!——”
丁颐有些急了,不由提高了声音道:“陛下步步紧逼,又有荀勖冯紞等辈鼓动风云,若是殿下再行退让,只怕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下朝之后,已经先后有数十人来访,宗正寺卿、广安公甄德;国子博士、甄城公曹志;征虏将军向雄……自从咸宁三年陛下听从荀勖的进谏让诸王就国,到如今只有齐王与平原王司马干未曾离京。
平原王有宿疾,又一直不过问朝中之事,兼之身为皇叔,所以被陛下特许可以常驻洛阳。而齐王,就只能通过为景献皇后守丧的理由拖延。
如今三年已过,陛下暗地逼迫,若是齐王再不反击,岂能有好的下场?
司马攸见到丁颐眼中隐含劝勉之义,幽幽道:“如今四海初平,正是黎庶休养之机。一旦动乱再起,我大晋已无力承担。百年之后,恐怕我也难免落下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所有一切,都交给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