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的天空像冰般固结得死硬。
一片苍茫的世界中，只有灰烬飘落。
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无人奢望能透过积满尘埃的云幕觅得太阳的全貌，任何时候抬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凛冽的雾霾被抹上铁似的颜色。
在林恩眼中，这个世界早已走到末路，已经死了，不剩半分余温。
混杂着核尘埃的朔风从不停歇，粗粝尘屑打在脸上的疼痛如同刀割，也似冰般寒冷彻骨，伴随不绝于耳的尖利呼啸声，如今的世界，实在有如地狱。
“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讥诮低笑，然后收回视线，将最后一粒药片倒入嘴中，严重溃疡的口腔使得咽下哪怕任何东西都异常困难。
逐渐变得窄暗的视野中，依旧飘落着无尽的灰雪，把他的头发也落成斑驳的灰色，浅埋脚下深浅不一的痕印。
只有疯子和活腻的人才会毫无防护地踏上满是辐射的地表，正巧林恩两者都是，所以他在离开避难所时并无犹豫——
在那套老旧猎装与笨重的防护服之间做出选择用不了眨眼的功夫。
他是一名顶尖的猎人，猎人就该穿上猎装，口袋里放满弹药，再拿上自己心爱的枪，与猎物竞逐，而不是像个躲在铅板后的胆小鬼。穿上臃肿的防护服他就只能狩猎乌龟或是蜗牛了。
在核尘埃遮蔽天日之前的遥远年代，他的狩猎技巧就足够出色；末世之后，为了存活，主动或被迫，他狩猎过更多。
但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没有任何一样猎物比得上现在林恩正猎取的目标：
他要猎龙。
西方传说中的巨龙，毫无疑问是仅存在于幻想中的生物。
老实说，林恩毫不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只是这件事，他却无比笃定自己的正确，不是疯人臆想，不是眼花错看，是真真正正的龙。
一周前，这位猎人还在挖掘坟墓，就在自己庭院中的墓地，一如其他一百七十四个坟冢，为了埋葬又一个闯入自己猎场的可怜虫。
就在他第三次铲开内脏般黏稠的土壤时，铅灰色的日光突然由亮变暗。
一片不规则的巨大阴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头顶，翼尖划破空气发出轰隆巨响，甚至盖过了朔风那一成不变的呼啸。
林恩当即抬眼望去，只见那头壮丽而庞大的生物身上，不可胜数的角状盾鳞闪烁着威凛的光，双翼铺展，健壮有力的尾巴拖曳出一道白色气痕，径直蔓延向视野尽头。
“龙！”
全身亿万个细胞都为之惊叫颤栗的感觉记忆犹新，简直像有座火山从胸膛中爆发，一个狂妄又自大的想法喷薄而出。
猎龙。
他驾车朝巨龙离去的方向前进了整整一周，燃料在今日耗尽，废弃的城市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与那条巨龙竞逐。
堆满残骸的街道当然是灰黑一片，全靠挥霍远比人命值钱的药片以保证他在达成目标前不会死于辐射。
单单依靠药片不足以抵抗远超致死量的核辐射，因此林恩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呕吐与头晕是常事，皮肤逐渐溃烂，烧灼般的疼痛遍布全身，脏器内出血使得他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呕出心肺。
但这都无所谓，他活的够久了，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个死去的世界中生存，他就像只啃食残骸的虫子，苟活到今日，却没有未来。
一切都将在今天划上句号，死在追逐巨龙的路上，或是猎取龙首后死去，没有第三个选项。
就在林恩认为自己的结局是前者时，出现在街道彼端的一个浅薄痕迹终于让他心头一颤。
“脚印！”
通过猎枪富有光泽的金属抛光面，林恩可以看清自己紧抿的嘴唇，以及他眼珠中强自遏抑的亢奋。
不尽飘落的灰烬掩埋任何痕迹都用不了半小时，也就是说那头巨龙就在附近。
“好结局。”
他扯开干裂的嘴角轻笑，手指在搭上猎枪的那一刻却宛如枯木逢春，爆发出惊人的活力，瞬间无比利落地完成换弹。
检查了枪械后，林恩丢掉背包里剩下的食物与水以减轻负重，追踪印迹缓步向前，逐渐听到废弃高楼之后传来的阵阵呼吸声。
“这就是龙。”他喃喃。
将废墟作为参照物，才确实体会到那条龙究竟有多么庞大。
如墨般漆黑的巨龙蜷卧在停车场的中央，几百米长的影子被投落在楼宇间，鳞片上流动着美丽的光泽，身形优美而妖冶。
数以百计的废旧汽车堆成高山，也不过勉强给它当做枕头。灰烬落在巨龙的脊背，如同飘落黑色的大地。
什么生物会有比它更动人的壮丽？更野性的凶猛？和更纯粹的力量？这头昂然挺立的巨龙，简直是对任何一名猎人最终极的奖赏。
他无声地大笑，浑身都因激动而颤抖。
更加幸运的是，这头巨龙正在熟睡。
猎人掀下兜帽，凛冽朔风将他的衣领吹得猎猎作响，远远矗立在巨龙脚下，微渺如一粒细米。
如果巨龙扇扇双翼便能飞走，那么狩龙根本无从谈起。
旧时代残余的微型核武，重二十多公斤，以机械计时引爆，足以将一栋大楼夷为平地。
大地在比惊雷更要凶戾百倍的轰鸣声中颤动，灼人的热浪与浓烟沙尘在一瞬之间向四面八方爆散。
退开一公里外背倚掩体的林恩尚能感受到这股令他窒息的热潮，天空中铅沉的乌云竟也塌陷了一角。
混凝土与钢铁的碎屑如雨般噼啪坠落，遮盖住一切声音的，是巨兽愤怒的嘶吼。
遮盖地面的庞大阴影不断交错，渺小的猎人躬起腰背，借助废墟残骸间的缝隙不断接近他的猎物。
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对决残酷而血腥，散裂的弹丸四溅起无数灼热的鲜血，但受到重创的巨龙终究不是这位顶尖猎人的敌手。
最终，猩红的火光笼罩了巨龙，半融化的金属片在它的脊柱间爆散，钢铁般坚韧的躯体终究破碎了。
脊椎一寸寸断裂，漆黑的龙此时已被血浸染成斑杂的鲜红，它发出最后绝望的哀鸣，缓缓倒下，再无声息。
除了灰雪的低语，这片空寂的大地上再次只回荡着一个声音，那是猎人虚弱的笑声。
确实是难缠的猎物，他险胜一筹，却也身受严重的伤势。
很快血液倒涌入肺腔，林恩满足地垂下眼睑，静待自己的死亡——
“以凡人之躯狩龙，实在精彩。”
就在微光渐熄之际，时间却仿佛停滞了。
突然听到有人鼓掌的声音，以及一阵猥琐的笑声，他便猛地睁眼望去。
在昏沉发黑的视野中，一个活像羊脂球般圆润的胖子站在身前。
那人身材极其夸张，几乎像吹涨的气球，偏偏穿得像个绅士。绿色衬里，外面套着白色礼服，戴白手套，耳朵又长又尖，圆鼓鼓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小眼镜，头上还有顶风骚花哨的黑色高帽。
胖子的嘴角咧到耳根，亮白的牙板占据整张脸的三分之二，形成面具般的笑容。
“你是什么？”林恩盯着这个胖子，如此夸张的比例实在不是人类能长得出来。
“我为你带来一份契约。”
不等他反应，胖子便打了个响指，一缕纤细的火苗出现在指尖，这火焰微渺，在寒风中曳动、瑟缩，却仿佛具有生命，如仲夏篝火般温暖。
“这是旅法师的火花，上万亿个生灵中难得其一的宝贵本质，它能帮助你摆脱这个腐朽的世界，获得新生。”
对方弯下腰，牙板近乎贴在林恩鼻子上，这也让他首次看清前者眼镜后那对恶魔般猩红可怖的眼睛。
“成为我的猎人，为我狩猎。它就是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