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没死,我还亲眼见过他——就在…上个月初十。」
……您这样会影响到其他客人、让我们很为难的!
我…嗝、我也是客人、凭、凭啥不让我喝!
客官、您这两个月赊的酒账可都还没清呢…若不是看在不久前您还端着公家饭碗、按照敝店规矩可早就该报官了!
「那是应塾内同学所邀,我前去歌乐都城下町的芳雪驿小叙的时候。当时因为动静不小,除了我与同伴以外,相信还有不少的客人也看见了。」随着白夜照波澜不惊的叙说,场面愈发骚动起来。就连那由始至终有如面无表情的门神般矗立角落的两位缁衣人,此时也开始互相低声交谈了些什么,不久后,其中一人便率先退出了审讯室。
「——大胆!」主审官将惊堂木拍得是震天价响,「这是审讯,而非儿戏!莫说本官没有好言提醒你,若是口出诳语,只会让你罪加一等!」「现在又何必执着于口头的真伪,大人,待前去芳雪驿取证的人返回之时,便是真相大白之际。」与惶惶不可终日的主审官人等相反,女孩的双眸仍是沉静得犹如深山幽潭。
而不久后缁衣人带回的消息,坐实了白夜照不久之前的证言:虽还未彻底掌握郑姓都卫官…哦,已经是前都卫官的行踪,但他的确仍四肢健在地好好活在世上,最后一次是三日前,有人在老槐花铺一带的酒肆见到烂醉如泥的他——虽然一如既往地沉溺于酒窖赌盅之中,但既然人都未死,所谓的开国以来首例「最高级别杀人重罪」,自然也就成了子虚乌有的笑话。
摆了一个大乌龙的主审官又少不了一通大发雷霆:「你们是怎么搞的、让你们调查、调查、就给我随便挖了条尸、然后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人是死是活都没闹明白,这就叫『调查』?!——」「大人息怒…这、我们的确是询问了郑氏日常常去的几家酒肆赌坊,但都说再没见过他人啊……谁知道是跑到城下町去浪了,再说时间这么短,我们也来不及——…」「滚犊子!不要和我找借口——…」
原本还想拖延到找到郑某本人对质为止、继续将白夜照收押在监的主审官,也终于在其中一名从属官传了什么人的话给他后,不得不放软了身段。在办理出狱的手续时,那名年轻的书记官还在纳闷不已地嘟囔着:「怪了…若郑氏另有其人,那那具无脸尸首到底又是谁啊……?」
听见背后的自言自语,即便是在听见自己将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消息时、仍旧神情木然的女孩,却在这时不经意地侧转了脸庞。而于那有如沾染着一块狰狞血迹的丑陋左颊之上,似乎有那么一霎——正对着强光的他其实也并不肯定——但就是暂短有如白驹过隙的一霎,那个人似乎是笑了——
外界射入的光线将那道消瘦的身影在地面上拖曳得很长。
女孩的背影终是渐远于牢门之外。
背后,那依旧伫立原地的书记官,心间却无端产生了一个让自己都恐惧颤抖不已、却怎么都无法扑灭的「念头」。而正是这个看似毫无来由的「念头」,在接下来断续连绵了两个月的噩梦中,终是长成了坚定不移的「信念」,并最终促使他辞去了这份衙门的差使。可想而知,这在当时招来了周围多少的嘲笑与非议,可最终,事实却向他们证明了:尽管只有极低下的概率,但久居食物链顶端的人类那几乎退化殆尽的动物本能,有时依旧能惊人准确地预知即将面临的危险。
是的,当时,他的直觉并没有错。
那个时候,他的眼睛看见的,并不是什么无辜的十五岁女孩。
经由他的手被放出牢笼的,是…与饥荒、战争与疫病托一莲而生,即将把世间引向末路的,猩红地微笑着的「死神」。
她一个人走在细雨弥漫的长街上。
久违的天际,堆积着低矮破旧的大片灰云,并且似乎还在从四野不断压迫、聚集过来。不时有隐约明艳的电光于云层绉纱般皲褶的皮肤下攒动游走。空旷的雨声,回响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周围不时有人加速奔跑、躲避正渐狂乱失控起来的风雨。只剩她独自伫立在空荡的街衢中央,仰起头脸,任雨水在她的面颊、衣衫与全身的发肤上泛滥,像要藉此彻底冲刷洗净从那处监狱中沾染的不快气味一般。高昂的姿势,让她的大脑中产生了仿佛失重缺氧的短暂空白;而正是藉由那片空白,事件以前所未有的清晰脉络绽露在她的眼前:此次如果不是另有第三者暗中干预,即便是再怎么有力的证言,相信她恐怕也没那么轻易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脱身;这局黑白幻变的棋局,在自己与审讯官员们斗智斗勇的同时,背后的多方势力也终于交汇、并暗中博弈。
「一切的始动,其实微小不过投下的一颗小小石子…可不仅风动了,云乱了,还招致了更大的雷霆。最终这片天际,会下起什么样颜色的雨呢?」以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低低呢喃着,浸没于雨声中的女孩不知是哀悼、还是在期待般地阖上了那对眼眸,同时一手拉起了护喉。左颊上,如附骨之蛆的猩红印记再度缓缓隐去。
「…——此次卑职未能完成任务,请督座降罪。」
「详情我已听那良奈汇报过了,既然连东宫都淌了这趟浑水,凭你们二人又能如何。」
「督座……」
「还有事……?」
「啊、不。只是卑职个人的猜测而已。」
「说。」
「此次东宫的应对的确出乎意料的迅速,但考虑到幕后人与那女孩的瓜葛,倒也在情理之中。倒是那女孩自身的表现有些让人介意……」
「……继续。」
「从被捕到入狱,提审,其人的表现,不像是正常人遇到这类事情时的反应,简直…就像早已确信事情会发生般。特别是审讯中,不仅将能够推翻罪状的有利证据刻意隐藏到最后,还不断通过问话巧妙诱导审讯的走向,若非事先已成竹在胸,卑职实在很难想象世上能有这等急智……」
「你想说这事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你想说…包括囚狱司,樱塾和东宫在内,甚至连我都为这样一个卑贱的达特利玩弄于鼓掌?」
「请督座恕卑职失言。但卑职还是斗胆请督座三思此次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你说的那个达特利女,现在在哪里?」
「据手下人不久前回报,出狱后,对方似乎并未直接返回樱塾,而是只身一人朝东南方向去了,尚还不清楚其人真实目的何为。」
「东南……?若说歌乐都东南隅,能想到的地点便只有两处,一是凤藻阁。而另一处——」
老槐花铺。
与王城脚跟处的城下町无论何时总是冠盖相属、车马如龙的雍容气派不同,自「降仙桥」那铺制得极为整净的木质桥面一路行来,桥栏被濡shi后的那抹朱红却更见明艳。桥头的柳荫深处,略显陈旧的青布酒招正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滴水的头颅,连带着沿街那些林立拥挤的茶馆酒肆遂也显得面目有些恹恹。连日来的阴雨绵绵,让这条原本人气不绝的庶民们的欢乐街就像路旁中了暑的庄稼汉般潦倒不振。
说起老槐花铺,驰名遐迩的特色风味之一便是当地的一种什锦酥皮烧饼。馅儿分为咸甜两种。甜馅儿混合了紫甘薯,黑芝麻,花生与豌豆黄儿四料,而咸馅儿则将蛋皮,黄瓜、酱肉丝儿和炸得焦脆的豆腐衣裹在一起,外层是烤得金黄酥脆、撒着点点黑芝麻的千层饼皮。
正冒雨赶路的白夜照,也是直至闻到街衢两侧冒着暖烟的摊贩上散发出的、逗引着路人腹内馋虫的炊饼香味,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一天一夜未进行过人类传统意义上的进食行为了。正好衣襟内还剩几个铜板儿,刚够她在路旁换上两个烧饼。新鲜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酥皮烧饼,就算隔着两层油纸还是觉得烫手。
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她才吃了没两口,一小块沾着馅儿的酥皮忽不慎从嘴畔掉了下去——还来不及感到可惜,忽闻「噢呜」一声,从身后弹射过来的一团黑影已飞快地将那块掉落的酥皮舌头一卷、舔入腹中;吃完还状甚不满足地拼命磨蹭着她的裤腿——却是只浑身脏兮兮、湿嗒嗒,头顶上还有几处癞癍的小土狗。
白夜照低头看着它;而脚下小犬那单纯无害、甚至莫名带着一丝信赖亲昵的黑圆眼珠子也一转不转地盯着她瞧。
原以为是只流浪的野犬,可在她蹲下身时,道旁却慌慌张张跑过来一对向她求情讨饶的达特利姐弟,似乎正是这小土狗的饲主。姐姐的模样不超过十三岁;绑在胸前的破旧褡袱里那个头大如斗的小男孩,则约莫五、六岁的年纪,长年的乞讨生涯让其面色青白,明显身患重病。
白夜照先是掰了一大块烧饼,喂给那头小土狗。得了喂食的幼犬更是兴奋得吭哧吭哧、摇头摆尾地绕着她周身直打转儿。
而一旁的达特利姐弟俩,也一直盯着那香喷喷、热乎乎的烧饼直吞口水。见状,她顺手将剩下的一块烧饼递向了对面两人。对方显然从未受到过如此友善的对待,很是吃惊,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地有些惶恐。终于在千恩万谢地连连叩头后,姐姐接过烧饼后像生怕她反悔似的、忙不迭地与弟弟两人狼吞虎咽地当场分食起来。
白夜照轻轻一笑,耳边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阵阴冷彻骨的讽笑:「这唱的又是哪出戏?」
「要不是老早就知道你是怎样的货色、本王还真会以为你还残存着几分人性…可你一开始知道就那男人根本没死,却故意放出假情报诱敌,那段影像…也是你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伪造的假象罢?一天到晚盘算着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湿勾当,到现在还来装什么乐善好施的善男信女?」
「蝠王说什么,那便是什么罢。我并没有意见。」见对方气定神闲、完全不打算接茬的模样,一拳挥空的吸血蝠王只得悻悻地转而问道:「这会儿黑灯瞎火、风雨交加的,你还打算上哪瞎转悠去?」
「去见…啊,不对。」白夜照直起身子,目光平淡地道:「——去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