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矩子阵幽闭的静止空间崩溃前不久。
「……我很想知道你对自己这次的表现怎么想,这位小木头同学?」纤秀的手指像是无意识地轻点着椅子的扶手,尽管说话人的语气轻松与寻常无异,但熟悉瑟少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已经开始感到不耐烦的表现。坐在郝瑟对面,小个头女孩紧张得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这回她在关键时刻拖了后腿、险些连累其余十余名同伴丧命;若非白夜在最后关头自内部破坏了最后一个人面,现在的后果已不堪设想。然而九头人面蛛崩散后的血雾弥漫、笼罩近方圆数里,暂时感应不到赵白二人具体方位的郝瑟等人,因担心空气里有残存的蛛卵飘散,为免再次感染,也只好暂时退至夜鹭之森外缘的另一实演接应点。
一旁正在安排人手、指挥搜索相关事宜的冷烨听闻这山雨欲来的对谈,忍不住笑劝道:「小木头君性子素来柔弱,那种场面我见了都怕,何况她一个女孩儿。再说也没有造成伤亡,就别太苛责她了……」
郝瑟飞扬的眼波微抬,一脸似笑非笑地道:「这也就是看在她是个小姑娘的份上,我才只动动嘴皮儿、说说了事;这要换了哪个汉子,信不信我早得给丫抽地上去?」
回应她的,是淅淅沥沥的断续啜泣声。
忍不住以两指揉了揉发紧的眉间,郝瑟叹了一口气:「要是你觉得时不时地掉几滴眼泪、作梨花带雨状,就能轻易赢得舆论对于弱者的同情,或者类似冷烨君这种雄性保护欲,从而避免承担负面的责任与后果,那我只能建议你还是穿越去当琼奶奶小说里的女主角罢,神行者的战场太残酷,不适合你这种玻璃心。」一番话,说得不仅是让无辜躺枪的冷烨目瞪口呆、无话可说,更令小木头自觉无地自容、终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着夺门而出!
年轻男子望天翻着白眼。郝瑟倒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随手拿起一旁实演新生名册漫不经心地翻看:「这次没有死人,不代表下次也有这种好运,更何况从没人要求她当孤胆英雄拯救世界。若连最基础的团队配合都掉链子的话,呵呵…比起下次真的坑死个把队友,那还是我唱回红脸比较省事儿…嗯?!等等、这是——…」手指翻至某一页,少女的眼神骤然一凝:「慕容…?那小木头的出身是…是那个鹿鱼岛慕容家?!无怪乎总觉得有点耳熟。这么说来,她是那个事件的幸存者——…」
一面哭,小个头女孩一面踉踉跄跄地跑出营地。私心里她知道瑟座下是对的,一旦作为神行者上了战场,便再不分男女老幼,而只分「有用」和「无用」两种人。可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一味地随波逐流着。所有的委曲求全,讨好迎合,其实只不过因不敢直面自己的「不被需要」而已。在组长命令自己两次去暗算曾帮过自己的白夜大人时是如此,在看见「赵奇」大哥向自己冲来的最后一刻,也依然如此……
满脑袋里充斥着胡乱的思绪,只是还没跑出几步就迎面撞上了一人——对方的身躯仅微晃了晃,小木头自己倒是「砰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朦胧的泪眼中,一切又像故事发生最初时那样,一只冰白玉瘦的手掌再度探至自己的面前来——
「……还站的起来么?」见她不语怔愣,对方又低低问道——和那只手仿佛,依旧是不带多少温度的疏冷话语,却奇异地凝住了她眼眶里即将下滑的泪水。犹豫再三,她鼓足勇气、终是搭住了那只总是寒凉彻骨、却也异常柔和的手掌——
「…——你,可曾看见那夜空中的『角宿一』了吗?」
蓦然相触的刹那,从那沧冷的指尖彼端,传来了一线袤远而广寒的白。
那是一片浩瀚如海的无垠冰原。
那是…唯有逢绝地而生的,宛如处子的无尘仙境。亘古绵延的冰川,为其遗世独立的云裳点缀逦迤的镶边;温泉腾起的处处暖烟,为其掩去似睡非睡的眉眼。
一弓冷绝的月,周而复始地自东沉向西,又自西落向东……
远眺迷离的山雪间,一个蚂蚁大的黑点,正沿着断崖上冰封的羊肠小道,缓慢地攀升。视线拉近些许,会看见那于没膝的松散积雪中、艰难地一步一个坑印前行着的,是一个白衣男孩。约莫八、九岁的年纪,但那薄唇紧抿、初稚里却透出一股倔强的面容,已显出沉逸疏隽的端倪。背上伏着与自己身形相差无几、全身裹覆于披风里的另一个孩子,男孩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吃力,不时还得停下来、将背上人朝自己肩膀顶上一顶。温热的汗水渗出,马上就于漆黑的发上凝结成簇簇晶莹的冰凇。
一路雪照荧荧若烛,幽柔映出两道难分彼此、仿若一体的小小身影。
「喂、醒醒…我们已经到了,快别睡了!」即便男孩的双膝在登上崖顶以后、已经酸软得止不住颤抖,他却依然咬牙坚持着未将背上人放下,只是摇晃了下对方,轻声唤道。「……嗯…『到了』……?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自背上断续传出。男孩过早洞彻世事的眼底此刻满溢出的笑意,温柔得几近悲伤:「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整个满月城可以看见最多星星的地方啊。」「…啊…真的么……?」「不信你自己抬头看看就知道了!」
于两个孩子的头顶,徐徐延展开一幅烂漫旖旎的星图。
像过去亿万年间每一个被仰望凝睇的瞬间般,无言的漫天繁星,缓慢的交织移转,正绘出无数涟漪般、预言着命运明暗聚散的轨迹。
——看到了吗,在那东南方向的一点白光,那就是整个角宿星官里最为明亮的「角宿一」。但它其实是由相距极近的两颗「双生星」共同构成的。
…好奇怪呢,明明是两颗星星,为什么却只有一个名字呢……?
因为它们就像我和你一样啊。…你看,去世的爹娘给你起名叫做「照」,而叫我做「辉」,意义正好相同,不正是我们一起出生在这世界上,也共享同一个名字的证明么?互为辉照,一起发光…就这样一直两个人,在彼此身旁。
嗯……披风的兜帽下露出一小截霜白的下巴,和微弯着的、毫无血色的唇角。角宿一…吗?它就好像在那迢遥夜空中的我和你……我想,创造宇宙的神明大人,一定是知道我无法这样一个人在世上存活下去,所以才又将你放在了我身旁…
闻言男孩微笑的眉眼有如天边那弧弯月,呵呵、傻瓜…正是因为知道孤独的弱小,所以神才把人类创造成了会因为彼此而坚强的生物啊。
她也曾祈祷。在每个深雪的夜里,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向神明暗自倾诉、但愿那年崎岖而坎坷的雪夜里、小小的男孩背着女孩一同仰望星空的那副画面能就此成为永远——「请别转身消失不见,也别成为谎言。」
可是,神啊,你曾看见过无数双眼睛,聆听过无数个愿望。也一定曾有无数人像这样含着泪、锲而不舍地向你追问,为什么你明明让人类孤独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却又不给他们孤独地活下去的力量呢?而我却更想问你的是,为什么你分明默许了我们两个人相伴着诞生,最后却一定要让我们哭泣着别离、各自走上歧途呢……?
雪白的世界若镜花水月,就此摔碎。数不清的破片于漆黑的业火中燃烧殆尽。
自那深渊般的焚痕中,若隐若现某种无比森然的存在。一只巨大而空洞的猩红眼球陡然崩裂——甫一睁开,就有无数道手臂粗细的鲜红血丝活物般游窜,自四周疯狂汇聚向那有如黑洞般虚无的瞳孔正中;而那瞳孔却猛然收缩、继而紧紧锁定那道惊扰了其沉睡的视线——
——偷窥者,死!!!
「嘎啊啊啊——!」
其时前后脚行出营地的郝瑟及冷烨,闻声均不禁面色一变。转头望去,却正好见到小木头猛然挣开白夜照手掌的一幕——一张涕泪未干的小脸儿惨白得可怕,踉跄着向后倒坐在地的小木头双目大瞠,仿佛才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蒙着面的瘦弱女孩一般。她仰望的眼神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刻骨的恐惧与畏怖。甚至不等郝瑟等人上前询问,人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没事罢?」走上前来的郝瑟先是上下打量了下白夜照,这才若有所思地望向女孩仓惶逃离的方向,「那小木头…能力似乎很有些特别之处,她刚刚应该是看到了些什么罢。」
「……嗯。」收回视线,白夜照低声应了。见她显是不想多谈,郝瑟遂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回来了就好,也省下了再派人去找的功夫。不过…怎么没见赵里?」
闻言,蒙面女孩并未立刻作答,反而是沉默了片刻,这才迟缓地摇了摇头。
立时意会到这个无言的举动中包含着的意思,郝冷两人相视一眼,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众人的情绪似乎都不高,冷烨连忙转移话题笑道:「不管怎么说,这回解决的可真真正正是位列红名单的大家伙!尽管付出了些代价,但至少我们打了场逆转的漂亮胜仗…特别是白夜君力挽狂澜、居功至伟,这消息要是传回塾内,呵呵…想必会让不少人,乃至议事会都刮目相看的罢……」
对于这话,白夜照倒是不置可否。简单的善后事宜之后,三人略略合计,考虑到清和阁下等人前脚刚走,一来一回,从歌乐都再次调动赤云战车恐怕又要为时不短的缓冲期。加之现下这森林绝非一处可安心休养生息之所。所以冷烨提议派人去树海外围,查探沿河上游是否有零星散户的人家。因夜鹭之森地处锦国境内两条主要河流:沔水和龙怒川的干道交界,若能幸运能采办到小型船只等一类物事,便可即时整合人员、走水路返回歌乐都;否则便只得全员步行至距离这一区域最近的市镇暂时待机,等候樱塾方面的接应。
让冷烨等人松了一口大气的是,仅不到半日,舟楫船工便已顺利地先后就位。郝瑟、小木头与大部分负伤的塾生被安置在先头较大的单桅帆船上;而因为有先前之事,白夜照便随冷烨及其他几名塾生上了尾随其后的乌蓬上。
接下来两天的行船中,蒙面女孩有时也会帮忙因大战后的伤势,四肢乃至头脸都被绷带捆扎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的老鼋喂食或是换药。然而更多时候,在船上众人兴奋回顾有关此次实演的种种惊险之际,她只是仿若事不关己地独自静坐于船尾,任由初夏湿润的潮风将额发高高扬起。
幻变的天光云影,不时自那对无悲无喜的幽深瞳眸中流过,时聚时散,时明时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