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九头人面蛛者,源起不详,或言与虫草之属相类。成体状若巨蛛,其颊无目,额生人面,九面连缀如嵌珠,皆自攒转似鱼目。…性残狡,善假于伪态,以人身为幼生仔蛛之巢床。尝有野行者饮食不慎、蛛卵入体犹不自知。腹内幼蛛累可达万计,余者多自五孔七窍漫溢而出。不逾旬,则脏腑浆髓俱空矣。」
——「赤色异闻录」·卷三
「…叔、叔公…救我……好、好难受——…」
简陋的临时棚屋内,一张年轻人的青紫五官于深宵的如豆灯火中,痛苦不堪地抽搐着,不时有浑浊的体液自唇鼻、耳洞中渗出、洇湿了脸庞。一并淌落的,似乎还有不少微小的物事,从极近处看去,竟都是些米粒大小、足肢纤细如丝的透明幼蛛。
离开人体后不久,这些微弱的活物便会于挣扎中渐渐僵冷、虬缩成一团,竞相死去了。
辰砂,雄黄,水银,雷丸…混合着高纯度秘梵晶体溶解后的粘稠液体,一触碰到皮肤便发出吱吱的灼烧声响。悬提的紫毫笔或勾勒,或点挫,狂舞得密不透风。连下颌上髭须都汗涔涔的男子,还不忘挤出个难掩倦意的笑容劝慰道:「好侄孙,待五感封闭以后,就不会那么难受了。现下先暂时忍忍……」
随其挥毫动作,直接绘于五官四肢各处的繁复符篆逐渐成形。位于心门处的符窍点通后,原本还挣扎痉挛不已的年轻男子终是逐渐镇定、平复下来,呼吸变得无声和缓,仿佛陷入了冬眠。
直到这时,洛潮生才架下手中笔,长舒了口气。
一卷干净的巾帕从旁递来,男子抬眼,却见到倚立门旁的郝瑟,及随后跟进来的冷烨等人。「——这来时还是二十多名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回去却愣是整成跟二十几个筛子似的蜘蛛窝子…唉,清和阁下,你说,」少女俊丽的脸庞上似笑非笑,「这要是回塾里去,咱家的塾长大人是不是得操根笤帚抽死我等呐?」
「欸、我说你这人会不会说话?讲得洛君他们跟已经死了没两样。洛大哥不是说了、只要回京就能请到行家医治么。」
洛潮生笑着望向一旁的郦诗,眼里却颇有些无奈神色:「瑟儿妹子说的其实也非全无道理。本来作为神行者候补,体内就比常人的秘梵量要丰富得多;塾内学生又大多年轻力盛,对那人面蛛而言,更是供幼仔孵化繁衍、不可多得的理想温床。…加之那畜生灵智奇高,甚至不惜大作手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围绕营地周遭的数个水源尽数污染,足见其之势在必得。纵然明日赤云战车能如约接应,但我们想不流一滴血地安稳离开,怕是就……」意识到气氛再度沉重起来的男子顿了顿,又是展颜一笑,「不过多亏瑟儿发现的早,这才没让营地里污染的饮水感染更多人。」
「那也是白夜不久前的话点醒了我。既然拟态成麻绳的可以是蛛丝,怎么就不可以是别的什么部分呢?……比如说,输卵管。」郝瑟懒懒地微眯了双眼,「只是孽畜这一招『瞒天过海』着实厉害——利用尸体打掩护,即便巡逻的搜索队员发现了异常,也只会把注意力放在同伴的尸体上,而绝不会去注意四周那些不起眼的麻绳。这就是为什么发生诈尸骚乱的地点,也大多都在水源地附近的缘故。……这么棘手的对手,看来,明日是必须要有场死斗了。」
包含第三组组长洛秋水、第五组组长吴小刀在内,此番合计共二十三名实演塾生丧失战斗能力,陷入昏迷不醒的危重状态。尽管经隐序阁第四席清和动用符篆封体、暂时延缓了蛛卵孵化、爆体而亡的时限,然一时的应急之策终究治标不治本。
而洛秋水等人被蛛卵入体,实则亦间接证明了当日林中遭遇的人面蛛已是九头成体,这一惨酷无疑的事实。
「除了当时刚好被外派巡逻的一个六人搜索小队外,洛大哥,郦诗,郝瑟君,赵里君,小木头君,白夜君和我,现下营地里行动自如的,算起来拢共只剩十三个——…」
「做咩?真是当老夫不喘气儿啊?」一道老态龙钟的声音不客气地打断道。众人只见那头青壳巨鼋正步履蹒跚地爬进屋内来。冷烨赔笑作揖,又紧忙搬了几块干爽坦荡的青石垫高,将之请了上去。郝瑟若有所思地看老鼋满意地于青石蒲团上挪蹭几下、选了个舒适的体势趴定,口中道:「鼋前辈道行高深,也不知那日对撼使出的是何招数?」
「女娃娃倒是精明。」巨鼋层层叠叠老树枯皮般耷拉着的眼睑微抬,瞟了她一眼:「若是当年,这『驮天体』施展开来,一脚下去就足够碓烂那孽畜。可惜老夫的寿限将至,已是风烛残年…如今勉强支撑到十息,估计就顶不顺啦……」
「看您说的,什么寿限将至,鼋前辈可是长命千岁、老当益壮呢……」
银发少女郦诗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道:「我倒觉得事情未必会有你们想的这么复杂。一则明天我们要走,那大怪物会不会真的出现还是两说;二则要实在不行,那家伙不就是想要几个活人躯壳么?只要是能保住大部分人的性命,大不了我们匀它几人就是了,这样的事儿以前的战争里又不是没有先例……」说罢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了立于墙角的数人:白夜照倒是还好,一旁拄着拐的赵里却当即惨白了脸色:相处之久,他如何能听不明白这话中的暗示?自己不仅出身低下的平民阶级,加之断了一足、丧失了大部分战力,若按照战争惯例,他首当其冲就是那枚弃之而后快的棋子!一想到自己体内被密密麻麻、毛茸茸的蜘蛛塞满、最后爆体而死…那画面已让他不寒而栗。
「『弃卒保车』、『顾全大局』…么?在这种劣势下,也算是一种合理有效的方案罢。」洛潮生摩挲着下巴上的髭须沉吟了片刻,转头对冷烨笑道:「若是你芳冽大哥在这儿,料也会赞同如是做法。」
不料年轻男子却蹙着眉道:「最合理、最有效未必就意味着这提案最好。给了人,谁能保证它就一定会放过我们?……我倒是觉得或许应该尝试兵行两路,由洛大哥带大部队掩护撤离,而剩下机动力最强的数人组成小队,来尽可能地牵制对方以拖延时间。」
「意识是挺好的。不过么,这招若是一个玩儿不转,不但没法给大部队争取时间,还可能把有限的战力全赔在里边儿;而且哪怕是成功掩护主力撤离,打先锋的这几人有去无回的可能性……」顿了顿,郝瑟抬眼直视冷烨,慢悠悠道:「还是先说说你有什么方法牵制人面蛛罢。」
于那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冷烨的面色平静:「鼋前辈先前也说过,这九头人面蛛每一头都能自由游移、脱离母体,故而如不同时破坏这九头,恐怕无法对其造成实际的伤害。鉴于我们人数并不占优,除了精确的团队配合,恐怕还要借助像是赵里君的阵法一类外物从旁协助……」
见众人的目光在这个时候齐刷刷地向自己投射而来,赵里的心下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眼前摆着一个能让自己摆脱被送去喂蜘蛛命运的机会,忧的却是……纠结地挠了挠头,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禀告清和阁下和烨座下,我现在身上最强的阵法,就是赵家祖传的矩子大阵,要是能施展开来,的确可以困住那大家伙不假。」可不待众人的心中因这话升起一线曙光,又听他道:「可是嘛,这阵法的缺点就是布置和触发条件太过苛刻复杂,很费时间。而且更要命的是,赵奇如今神识已被吸收,就凭他对此阵的熟悉,到时肯定会刻意破坏触发条件,导致大阵发动失败……」
随着屋内的气氛再度沉寂下去,洛潮生说话了。「墨师『矩子大阵』的神妙之处,很早以前就有所耳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再精妙的把式若是起手就被看破,多半也是徒增凶险。……何况秋水他们的情况已刻不容缓,我的符篆并不稳定,就如强行镇压爆发的火山,不知何时就会引发体内蛛卵群起反噬……故而我是分身乏术,爱莫能助,烨贤侄,你的这一案还是太过——…」
「——若只是为了牵制住那九头人面蛛,倒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猛然听见这句略带犹疑的低微语声,众人均不禁一怔——竟是那自进屋以后就一言不发的蒙面女孩,白夜照。
不光是冷烨等人,此刻就连坐于首位的洛潮生都是大感兴趣地扬了扬眉:自打从先生那儿听闻了「樱朝圣」一事后,他就对这个沉默寡言、平时毫不显山露水的瘦弱女孩格外留意了几分:「哦?且说来听听。」
「——还是须得借用赵家的『矩子大阵』。」
此话一出,且不提云山雾罩的赵里,光是郦诗就已先忍不住要嗤之以鼻了:「这达特利到底是没长脑袋、还是听不懂人话啊?刚刚不都已经——…」
「矩子大阵的布阵繁琐不假,可一旦触发,被锁定的对象周遭一定范围内的时空,都将置于阵法的影响下。所以,没有必要被动地等待对方陷入阵法。」淡定地低垂下眼睑,女孩继续条理分明地分析道:「取而代之,由我方派出一个人做『饵』,由其预先触发阵法,再想办法进入九头人面蛛体内…无论对方能怎么游走变形,只要吞下这个带钩的饵,实际上也就同受制于阵法无异——如此一来,所有不可控的变数都将化为必然,不但节省了发动阵法的时间,同时也可把阵法带给己方的负面干扰降到最…低……呃…是我哪里说得不对么……?」
「哦…没什么!」首先缓过劲来的洛潮生忍不住搓了搓下巴,话音里难掩浓浓兴味:「……虽说是着险棋,却倒是能攻敌之不备!变『被动』为『主动』,化『变数』为『必然』吗?呵呵,有点儿意思……」若说洛潮生等人还只是略感惊艳的话,那么作为墨师传人的赵里便非简单以「出离震惊」可以形容了:谁能想到,从大阵的残酷镇压下死里逃生,白夜却不仅仅是作为「幸存者」活了下来;反而更将自己的切身经验,转化成了自己的「武器」…而谁又能想到,这名曾让他万分不屑鄙夷的卑贱达特利,却不止一次、让他生出近乎难以置信的望尘莫及之感,并重新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墨守陈规、只知坐等敌人,而从未真正去把一个阵法用活……
「……哼,话说得倒是轻巧。可是谁来当这个『饵』呢?」郦诗少见的、一针见血的问话将众人拉回了现实:「做饵的意思也就是说怪物承受多少阵法的压制,那个人自己也要承受同等的压制罢?还得往怪物嘴里跳?呵呵…自己想送死就算了,可别异想天开害了别人呐?」
「是这样没错。」白夜照平静地点点头,接着说出了一句再度让众人哑然失语的话,「——所以这个饵,只能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