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深处行进,你就愈能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某种对于外来「异物」的拒否与排斥。
这种对于并非自体一部分的免疫反应,起初似乎并不强烈;而是于不知不觉间,挤压着你,研磨着你,当意识到时,你可能已经陷入了自然泥淖般的巨腹中——作为被消化后的、这森林的一部分。
「这地方……还真让人不痛快。」面对这样无限深邃的未知,轻易就会唤起自数亿年来的进化积淀下来的、深埋于血缘与先祖的记忆中的对于自然的畏怖,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作为人类自身蚍蜉撼树的渺小与无力。而且从进入这里那一刻起,就一直有些什么东西在干扰生物与生俱来的方向感。
极目而望,茫茫的树海里尽是高度单一的植被,若是不慎之又慎地标记来处,眼前那无数条面目相仿的前路,恐怕都会是殊途同归、有去无回的死亡单行道。
「…白、白夜大人……我曾听说啊,这夜鹭之森,是史前那次天魔大战遗留下来的古战场!所以地宫、陷阱、战壕什么的…在这里比比皆是。您可要仔细着脚下,不然——欸、啊呀呀!」斜眼朝尖叫声的来处看去,冒失的小个子女孩自己已先被缠藤绊倒于地。
不久前,在组长郦诗做出就地扎营的决定之后,第二组组员大部分都各司其职,单独行动起来,而白夜则负责来前方探路。或许是因先前她多此一举的出手救援,身后这丫头苏醒后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追随。
见白夜正回头看她,小木头赶紧停下了揉膝盖的动作,赧然地吐了吐舌头,随即扯开一个像是欲讨好主人的幼犬般乖巧的笑容:「看我冒冒失失的、又让白夜大人见笑了……先、先前还是您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小木头还、还没向您道谢呢,您——…」
「——闭嘴。」遭到白夜断然喝止,一怔过后,委屈的眼泪弥漫上小木头的眼眶,鼻头亦开始发红。就在这时候,随着林间并不通透的空气流动,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深青暗蓝的燕尾蝶翩翩而至,蝶翼扑闪间,荧火冷照,幽光潋滟。这些纤细精致的生物竟好似全然不惧人似的,徐徐朝两人所在之处游弋而来。眼里还噙着泪,几乎看呆了的小木头怔怔地伸出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触碰那漂亮得近乎诡异的物事——
然而不等指尖触及,身前的蒙面女孩已不为所动地一拂衣袖,带起一阵无情的疾风直袭蝶群而去——
轻灵似幻的燕尾蝶于凛厉风刃之下,顿时溃散成粼粼的无数清澈光点。
然而,那些飞舞的光点却并未就此随风消散,而是于小木头大瞠了双眼的注视中,未几又再度凝成栩栩如生的蝴蝶形态!
「……那不是蝴蝶。」尽管适才的反应与动作已极迅疾,但当垂眼见到自己衣袖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发光粉尘,白夜仍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轻掸衣袖将粉尘尽数抖落,蒙面女孩这才移至一旁开始仔细查探翻找着什么。在掀开一处异常密集的、覆满青苔的垂藤之后,她不由得轻道了声:「……果然。」
「白夜大人您发现什么了?我看看——…」目光穿过白夜身体微侧的剪影、甫见那掩藏在藤蔓之后的真相,小个头女孩气息登时急促起来,面色霜白,双唇抖震。几个深呼吸之后,终是压不下去腹腔中翻江倒海的反胃,转过头「哇」地一声吐得稀里哗啦——
——缠藤掩映间,显露出一具同样覆满滑腻青苔的尸身。头颅、眼眶早已塌陷、组织也开始了腐败降解。只是于那空洞支楞着的两排突兀肋骨间,早已不见了内部的脏腑,胸腔却由内向外开放着一簇簇幽蓝如冰的花朵!
那于尸身上盛开着的,似是某种植物。若不知底细,初见之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亭亭玉立,晶莹剔透。通体近乎透明,根部接近于水晶般的银亮白色,而上部则呈现出冻湖般的彻骨冰蓝。贪婪地汲取着来自死亡的丰饶与肥沃,那花朵中还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成千上万微尘般的发光孢子、凝聚而成片刻前那些美丽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燕尾蝶,自上一个罹难者被蚕食殆尽的身体内部,源源不绝地翩然飞出……
「……『尸水仙』。」吐出一个优美却可怖的名字,蒙面女孩回忆着过往曾见于古籍上的记载:「专以妖艳拟态诱惑猎物、将寄主从内部掏空的变异寄生蕨类…说是肉食性生物,也丝毫不为过。」由于佩戴着面纱之故,白夜的一切言语行动倒是如常,还有余裕心平气和地仔细探查尸身上的情况:「看身上衣物和毛发,应当才死亡不久。果然如书上所说,从呼吸感染孢子到体内大量繁殖,短短月余就足以长成成熟体、破膛而出了……」
「白、白夜大人……别、别说了……呕……」直到这时,小木头总算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先前白夜呵斥自己的举动。但一边紧捂口鼻、一边胃液胆汁还要翻涌而出的感受,此生真是绝无仅有。见她已经如此狼狈,白夜这才放下垂藤的遮盖,也一并掩去了更深处已隐约可见的、另外几具年代恐怕更久远的遇难者尸首——当然了,现在早已成为缤纷灿烂的花田——「……数量愈来愈多,看来是此路不通了。」
平淡地说了句,见小木头还跌坐在地上无法动弹,她微蹙了眉,还是微俯了身子:「……还站得起来吗?」
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这只清瘦而毫无血色的苍白手掌,于小个头女孩的眸底,惊讶、困惑、挣扎、麻木…诸多复杂情绪犹如交杂的暗色一闪而过。然而仅仅是一刹那,她挣扎着勉力自己爬了起来。擦去嘴角混合着涎液等物的污渍,小木头露出一个自觉羞耻的笑容:「谢、谢白夜大人,又救了我一命!我这种人不知好歹不说…还笨手笨脚、把自己吐得满身脏兮兮的…嘿嘿、白夜大人一定会嫌我脏的……」
缄默地听着对方的自言自语,白夜没有再说话。
一回到营地,白夜二人就明显觉出组内的气氛很有些微妙的凝重。
在小木头一番锲而不舍的探听之下,才了解到原来是被分派前去拾捡柴火的赵里,由于先前被折了小指,致使不久前徒手攀爬时手滑失足。虽说好不容易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双手却也同时重伤,自是顾不上捡什么柴火。由于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引发了原本就瞧不起平民塾生的组长郦诗,一顿毫不客气的冷嘲热讽;而性子素来直来直往的赵里,也丝毫没给组长面子,很是出言顶撞了几句……
将整个第二组一盘散沙、各怀鬼胎的现状尽收眼底,白夜眼神暗了暗,却并未说话。
或许是实演开始第一天的缘故,昼间的行动仅是浅尝辄止,移动距离也未曾拉得太长。由于幸运地尚未遭遇什么突发状况,目前处于夜鹭之森外围的第二组,或多或少因此流露出了这种懈怠的状态。然而,平静之余,她却隐隐预见到一种不安定:白天的那诸般所见,虽也让人有些微胆寒,却远非眼前这片树海让人恐惧的本来面貌。
她能感觉到,随着夜晚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深邃,真正的夜鹭之森,也正随之缓缓苏醒。
而当它初次绽露狰狞的爪牙,则是在这夜第二组全员集合商讨行动策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