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间四月天。
歌乐都的樱花开得正好的时候。
每年的这个时候,整个歌乐都就仿佛氤氲在一片淡粉浓绯之中。虽说无处不相宜,但满城花事最盛处,必然要数延柔福川至骊宫这漫漫扬扬的十里花道。
立于玉人桥上,便可见凭依柔福川一侧绝壁凸筑、掩映于樱红色云雾之中的骊宫。似连绵漫卷的绮丽锦绣,如缠绵不散的软艳烟霞,偶有飞起的嶙峋檐角或是一处朱红色的宫墙,正如点睛之笔,跃然其间。
若是一时怔忡、流连于眼前这般异景,那无数玲珑奇巧的殿宇楼阁,仿佛真会像一触即散的海市蜃景般,于殊微深静的花流中就此消散。
说起「十里花道」,就不得不提及如今骊宫之主、兰陵萧氏十五代孙诸侯王君萧式光和他的宠妃芳华夫人。传说还未继位、尚为公子的萧式光在一次出游时,偶见一处贫寒人家,庭前有佳树,其时花期正好,满树芳华灼灼,夺人眼目。公子下马,轻叩柴扉,对前来迎迓的主人道:「主人庭前花树,此等艳好,式光生平所未见也。愿得赏之。」
于是,在那棵盛放的樱花树下,公子式光第一次遇见了那位艳好更胜繁樱的少女。
坊间流言终不可考。当时的公子萧式光会下马扣扉,究竟是先见到满开的艳好樱花,还是先见到人更胜花的美丽少女,早已不为人知了。可后来作为诸侯继位的主公萧式光对芳华夫人的专宠却是举世皆睹——他自此不曾再纳妃嫔,甚至为了博佳人一笑,命人将整个歌乐都,特别是能自骊宫远眺的柔福川两岸栽种了十万樱花树,亦即今日的「十里花道」。
然而,正应了哪句俗语所言,「繁花一时盛,芳华难再好」。主公继位后六年,久病的芳华夫人终究是溘从朝露,倏掩夜台了。
从此年年春风枉自归又去,樱花徒然开且落,当日花下垂首敛眉,轻颦浅笑的朱颜却再不曾见。
时光一晃已是王君继位后二十三年的仲春。
那年的樱花开得较往年更让人心旌摇荡。于煦暖的和风吹拂中,柔福川已醉成微醺的色泽。狭如玉带的河面上覆满了凋零的早樱。落花随波逐流,委身潋滟春水,就此摇荡远去。
有轻舟如梭,正自落英缤纷的川上过。
「好热闹啊!哥哥,还有几天盟会就开始了,我能不能上市集看看啊?」
低掩的苇帘蓦地被人掀起,一张娇媚的少女面庞如春光乍现,银白的光艳长发随风漾出船舱几绺。下一刻,一双男子的大手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那发丝拽住、一把扯回了船舱。苇帘也随之落下,将岸上行人好奇的视线隔绝在外。
「——想凑热闹?啥时候你那怪异的头毛给整正常了再说罢。」
对面,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摊在船舷的软垫上,一手拈杯,一手提壶,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着。银发少女龇牙咧嘴道:「谁问你了、臭流氓!还有,这是『头发』,是姑奶奶的『头发』!」
「不说别的…我就问你可知『頭髮』二字怎写?」一口甘冽滚滚入喉,男子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揶揄道,「另外,在人类的语言里,只有人类的头发叫头发,畜生的…那只能算是头毛而已。」
「姓冷——」少女朝后舱的方向偷觑了一眼,见未惊动舱内的那人,方才火大地压低了声音:「区区黄口小儿,不要以为我和你一同入读樱塾,就可以这么嚣张。论年龄,我可长你百岁有余!」
「遵命,姑奶奶。」干脆答应道,对方倾尽杯中芳露,这才咂了咂嘴,似是意犹未尽地道:「忘了告诉您,姓冷的都不喜欢比自己老太多的女人。婶婶级别的已经是敬谢不敏了,奶奶级别的……走好,不送。」「冷烨——!」正欲发作,少女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用一种越看越不是东西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对方,「就你这样的,还在塾内被视为这届屈指可数的几个天才之一啊?恐怕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罢?」
明显的激将法却仅仅让名叫「冷烨」的年轻男子从鼻腔内挤出了不置可否的一声轻哼。
见状,少女俏脸一沉,不悦道:「莫要以为自己在『术』上有几分天赋,就可以眼高于顶。废话少说,速速来和我比试一场!……」
船尾处,摆着一方檀木矮几。宝塔形状的铜炉内,迦南香的轻烟正袅袅生起。
矮几上置一棋枰,方寸之间,黑白二色于无声间胶着厮杀,此消彼长,其势之险让人看得暗暗生惊。
「——啪。」棋枰上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同样亦是银白如瀑的长发曳地,棋盘一侧,粉衣玉冠的美貌男子收回手腕:「不足旬余,『七国盟会』召开,人间诸侯齐聚,吾等于此时奉诏回京述职,怕是主公有所筹谋。」
与之相对而坐的,是另一名公子。从背影只见白衣胜雪,身姿绰约,在船尾袭来的疾风中云袖劲展,颇有几分出尘之意。只一帘之隔,外间的动静尽数落入两人耳里。然而白衣公子恍若未闻,波澜不惊,仿佛无心弈局之外。
倒是对侧的银发男子明眸侧睐,好一会儿才收回流转的眼波,不无忧虑地道:「主公此次还特意宣烨座下入宫,吾担心——」
「——啪!」
对方的棋路骤变,银发男子知其不悦,却仍不甘心地想要再开口劝说什么。冷冽清透,而略显不近人情的声音响起,「郦歌,自你来到冷家起,已经过多少年了?」
银发男子郦歌,容颜微肃,恭谨答道:「回座下,郦氏一族的老祖宗,于五百余年前曾受冷家先祖之恩。自此,郦氏子弟均受命辅佐每代冷家家主。自一百一十三年前,吾已辅佐过三代家主。而吾随侍座下,则是十八年前的事。」
「不错,你效忠冷家的岁月,远长于跟随我的时间。孰轻孰重,不言而明。」将棋子于指尖把玩了片刻,白衣公子的口吻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自嘲,「更何况,我不过一介旁系分家之子,远非甚么家主。」
「座下……」「别再用那个称呼了。互称姓名即可,就像我们四人仍在塾内那样……算来六年之约已到,不知道其他人现在如何?」「是啊……一别六年,洛君、皇甫君,怕仍是老样子罢。」似乎回想起某些久远的过去,男子唇畔忍不住浮现几丝柔和的笑意。
正待再说话,却突闻对面的白衣公子道:「船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