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他们又回到了菊亭,却一点都没和卫泱提起村子外面发生的事。
杨素一开始就猜测这些人是奉了密旨出京,所以就是死了,也惊不动地方州府。所以这件事应该不会给卫泱一家招来横祸。
既然如此,卫泱与这件事没有牵连反而更好。
第二次分别的时候,小青又盯着卫娘挪不开眼睛,卫泱在一旁看到,又气又恼。
他从小青的言谈举止能够看出小青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气他身边一定不缺女子,却独独看上自己妹妹;恼的是小青明明与卫娘互生情愫,可他身为男人却缩头缩脑、不敢挑明。
其实这种事也怪不得小青。小青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怕家里富裕一些、有权有势,他爱就爱了,自己就敢许卫娘一生安稳。
可他身为天南的下一任藩王,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婚姻甚至可以左右离阳的政治格局。他岂敢在外私定终身?
杨素见小青忍了又忍,有几次他都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可顾及小青的家世背景,最后只有叹息。
小青把拳头攥得劈啪作响。
尚未及冠的他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是个孩子,可他最后还是回过头来,像个男人一般朝着卫娘大声喊道:“卫娘,等我!”
原本心境凄凉的卫娘听到小青的话,顷刻间笑靥如花。
只是,任是谁也想不到,此去经年,兵荒马乱。
卫娘这一等,就等了半生。
直到多年后,那位由南至北打穿了整座江山、被后世誉为“长驱十万扫王庭”的一字镇国藩王,历尽波折,终于寻到了一处茶亭下。
戎马半生的他望着那位眉眼始终温柔的老板娘,牵马走上前去,笑问道:“老板娘,茶水怎么卖?”
颠沛了半生仍孑然一身的老板娘抬起头,望着那张魂牵梦萦的沧桑脸庞,以为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低下头,心如刀割:“一文钱一碗。”
那位“改换青衣回中原”、“放下天南无人管”的中年人听到她的话,摇头道:“这趟出藩匆忙,忘带了银钱。这碗茶水,本王用余生来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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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此时,一旁的卫泱看到这一幕,终于不那么厌恶小青,看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些。
杨素三人终于又踏上了北去的路。小青自从离开菊亭后,脸上就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那股浸彻进骨子里的傲然之气也越发深沉起来。
杨素三人沿着北上的驿道继续往晋阳城的方向行进,由于天气太热,他们仅一早一晚赶路、其余时间都在寻找地方避暑。
三晋省的路多为山路,夏天又潮湿多雨,等他们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晋阳城时,已经到了八月份。
杨素站在晋阳城的街市上,望着街上人流熙攘,不知道在凝神想些什么事情。
“发什么呆呢,小满?”见杨素怔在那里不说话,翠花忍不住问他道。
“我在想书里一些有关晋阳城的故事。”杨素被翠花打断思绪,回过神来道。
“什么事?”翠花来了兴致。他虽然打小就不喜欢念书,却一直都喜欢听杨素讲书里的故事。
杨素望着晋阳城中的斑驳青石,娓娓道来:“三晋自古就被称为‘表里山河’,此地易守难攻,所以自古就是中原的北方屏障。
大周建立后,周天子曾派他的幼弟叔虞镇守晋地,拱卫中原。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三晋就成了中原农耕文明、成了我华夏文化的守护神。
而位于三晋群山之间的晋阳城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龙城’。因为自尧皇禹帝开始,楚文帝、景帝、两奉、大魏……那么多的帝王政权,他们都可以说是龙兴于此。”
“后来到了五代乱世,晋阳更是名震天下。因为这里出了太多君王,所以引起了九五之尊的愤恨。前朝太宗得了天下之后,甚至在太平四年五月十八日放火烧了晋阳城。千秋古都,转瞬之间成为白地。
如此还不够,赵太宗又引汾、晋之水淹了晋阳废墟,妄图用河水彻底冲散晋阳龙脉,好保他大赵江山稳固。”
“这么玄乎?”听到杨素的话,翠花赶紧抬腿跺了跺脚下青石街道,也想沾一沾龙气。
杨素看见,摇头道:“你脚下的这座晋阳城,已经不是那座‘龙潜之地’了。那座‘龙城’在西南八十里之外,而咱们脚下的这座城,是太祖年间由魏明镇扩建而来的。”
杨素指着眼前青石街道,微笑道:“你可以仔细看一下晋阳城里的街市,这座城里只修‘丁’子路,一条‘十’字街也没有。”
“为什么?”翠花四下望了望,还真像杨素说的那样。
“因为那位赵太宗想用这种办法‘钉死’龙脉,好保他江山稳固。”杨素道:“为此,他不惜挖山决水、烧死老弱妇孺无数。”
“丧心病狂。”自从离开菊亭以后就一直不说话的小青突然开口,隐隐含怒。
杨素摇了摇头,略带嘲讽道:“赵太宗机关算尽,可他的大赵还是亡了。”他望了一眼这座“龙气干涸”的晋阳城,对小青道:“五百年弹指一挥,如今这座‘龙城’,倒成了离阳天子唯一嫡女的封地,想想也是有趣。据说,这位晋阳公主长得极美,可她的性子也极为跋扈?”
“岂止是一个美字了得?又岂止是一个跋扈了得?”听杨素提起这位晋阳公主,小青竟然咬牙切齿:“据说,这位姑奶奶与她的母后长得一模一样,虽然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可那位当朝皇后,许多达官诰命都见过,当得起‘绝世倾城’这四个字。”
小青接着道:“起初,诸位王公听说晋阳公主长相绝美,又深得当今天子宠溺,所以公主及笄后,从封地进京求亲的王侯贵族们络绎不绝。可那些公侯们领着自家公子进京后,却屡屡被一群身穿黑衣的蒙面女子下了黑手。可怜这些公子衙内们伤的伤、残的残,剩下三两个侥幸没事的,也都吓破了胆,死活不敢提起婚事。
而那些王公贵族明知道是谁在出手,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不敢说。如此几次过后,那些国公侯爵们再不敢进京向乾宁帝求亲。于是,这位姑奶奶的婚事,也就耽搁到了今天。”
听到小青的话,翠花嘻嘻道:“我怎么觉得这位公子要是配你的话,倒是一段是天赐良缘。”
“我良缘他一脸!”小青指着大燕城的方向咬牙切齿道:“大燕城里的那位九五之尊见自己女儿嫁不出去了,也对我爹说什么‘天赐良缘’,想招我去大燕城做什么劳什子驸马,我马他一脸啊……”
“你爹答应了?”翠花越听越乐呵。
“答应?就算我爹答应,我南疆三万细柳营铁骑能答应?我南疆八万披甲狼兵能答应?”小青冷笑道。
“也是。”翠花半真半假道:“咱们青公子那可是南疆十万大军未来的共主,怎么可能去他大燕城里仰人鼻息?”
“可不是嘛……”小青郁闷道:“我爹虽然拒绝了他,可那位估计一开始就没指望我爹答应,所以他话锋一转,又要把那位姑奶奶下嫁到我南疆做未来的王妃……而这位姑奶奶的脾气秉性似乎很合我爹的胃口,所以我爹虽然没答应,可也没拒绝……我现在就怕我加冠以后,那位九五之尊再提起此事,我爹一高兴,真把这位大菩萨搬到俺们南疆这座小庙里来,到时候老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也不错啊。”这时杨素说话了:“我一路上也听了这位公主殿下的事,据说她从小不习女红,唯独对刀枪剑戟情有独钟。要是她真嫁到你们天南去,到时候你夫妻二人一起驰骋疆场,千百年后岂不又是一段佳话?”
“得了吧!”小青耷拉着脑袋道:“我家虽然有些余粮,可也供不起这尊大菩萨啊!到时候我爹要是真去给我提亲,大不了我以死相逼!抵死不从!鱼死网破!”
“至于么!”翠花见小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白眼道。
望着眼前一脸惊恐的小青,翠花嘀咕道,小青这家伙连死都不怕,却能被这位晋阳公主给吓成这样,那这娘们得多剽悍?
……
其实,晋阳公主又岂止是一个剽悍了得?
离阳王朝与赵王朝一样,设有武科。两年前,晋阳公主在宫里闲来无事,就女扮男装应了武试。这一试不要紧,她的策问与马步弓箭在同年里皆是第一。
再后来,还是微服出宫看热闹的乾宁帝认出了自己的宝贝闺女,这才终止了这桩闹剧。
这件事发生后,虽然朝廷下令严禁议论,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羞杀天下男儿。
这位晋阳公主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却从小向往大漠边城。她不喜欢读书不假,却只是不喜那些酸文腐儒;其实她的才情,就连当朝学问第一的韩谷先生都极为推崇,在月旦评里由衷感慨她“燕赵之气,犹胜男子”。
何为“燕赵之气”?燕出荆轲、赵出赵牧,说一名女子犹胜男子,何其壮哉!
而晋阳公主这位古来少有的奇女子,她的才情就如同他的封地晋阳城一般,注定不为这个世道所期许。
杨素一路北来,其实见过那座古晋阳城的遗址。在进这座新城之前,他还特地在远处看了一眼这座没有了龙气的新“龙城”,却发现这座新城端坐于山河龙脊之上,君临天下。
君不见幼竹有箨,如龙鳞状。
而晋阳城屹立于三晋群山之间,城内一条条街市状若箨皮,不正是形如真龙、金鳞加身吗!
可笑赵太宗非但没有“钉死”这座新城的龙脉,反而弄巧成拙,为这座晋阳新城披上了龙鳞!
只不过,如今这座“龙潜之地”的主人乃是一介女流之辈,又如何君临天下?
当然,那位“举长矢兮射天狼”的晋阳公主赵云衣可从来不会计较这些无聊之事。她只做想做之事、只理想理之人;若她哪天心情不好,就连她的父皇也会绕着她走。
她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养出了一身跋扈气焰;她嫉恶如仇,所以大燕城里的那些官宦子弟畏她如虎。
她虽然与她的母后长得一般模样,可性子却是两个极端。
当朝皇后与世无争、温婉善良;而晋阳公主……她除了自己的父皇母后,以及秀秀阿斗韩谷先生等寥寥几人,她对谁有过好脸色?
她从来不为谁的期许而活着,也不为谁的悲喜而改变。
她生在帝王之家,自幼见惯了王侯将相、达官显贵,却没有几人能入她之眼;她不苟言笑,也懒得废话。所以即使是那些她出手帮过的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她。
可她这种性子,又怎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她就像一枝独秀寒梅,在苍茫大雪中清清浅浅地绽放着。
盈盈暗香,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