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牵着师妹的手来到凤鸣书院,向恩师辞行。
可不知为何,小雪回到家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屋子里。
范鲤依旧在粥室里晨读。
杨素路过前院时,一向不温不火的大师兄这次也放下手里扫帚跟了过来,为他践行。
至于杨素的那位二师兄,还是不见踪影,想来又是嫌山中无趣,在府城与那些纨绔们一起穿街过市、乐不思蜀。
当然,无论曾仪再怎么招摇寻乐,都不敢透露凤鸣山的位置、以及他自己的身份,这点毋容置疑。
曾家是凌安府望族。当年,曾仪的父亲弥留之际把四岁的曾仪托付给范鲤,范鲤念及多年情谊,不忍拒绝。
曾仪幼时乖巧好学,范鲤见他心思缜密且对纵横一术极为上心,便倾心相授。再后来,杨素被范鲤收为关门弟子,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
范鲤发现曾仪心胸狭隘且妒心极重。
杨素小时候虽然不怎么搭理范鲤,却聪慧的很,范鲤每每赞许,一旁的曾仪都会闷闷不乐许久。对此,范鲤权当孩童的攀比心性,也没怎么在意。
范鲤早年遇到一位女子,后来劳燕分飞,就多年未曾婚娶。后来遇到许清,二人喜结连理,恩爱非常。
奈何情深缘浅。一向温婉的许清,最后竟以一种最悲壮的方式保住了她与范鲤的孩子,自己却含笑去了。
随着小雪渐渐长大,曾仪的问题也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小雪天生就与杨素亲近,反而与这位二师兄有些生疏。而杨素感念师娘之恩,自然对这个小师妹极尽疼爱。
年幼的曾仪见小师妹与杨素成天形影不离,越发心生妒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妒意变成了一种对师妹的畸恋。也正因为如此,曾仪才会如此厌恶杨素。
所以杨素下山远行,身为二师兄的曾仪不来送行,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范鲤见杨素来了,放下手中自制湖颖,笑着问杨素道:“有什么打算?”
杨素恭敬道:“距王城乡试还有一年多时间,学生本想沿着大河之滨去齐鲁游学,恩师既然要学生去塞外,学生自当遵命。”
范鲤问杨素道:“知道为师为什么要你去边关塞外吗?”
“去看大漠孤烟、山河壮阔?”杨素疑惑。
“非也。”范鲤摇头:“齐鲁之地,盛世繁华;边关月小,民生多艰。”·
“学生懂了。”杨素躬身道。
范鲤点头,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道:“打开看看。”
杨素将包裹打开,见里面有一包碎银子,银子下面,还压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
“这……”
杨素想要推辞,范鲤却笑道:“拿着吧。距来年秋闱还早着呢,这趟又是出远门,怎么,凭你这几年偷摸跑到山外教私塾攒的那几两银子,还想一路化缘过去不成?”
杨素无言以对。
范鲤接着道:“至于这玉牌,能猜出它的来历吗?”
杨素将玉牌拿起,见背面刻有腾龙五爪,与天子的御用金牌差不多模样,正面却古朴无华,仅刻有“凤鸣”二字,心底一惊。
传言圣宗皇帝当年平定西北叛乱,春风得意,御驾亲临凤鸣山求见范鲤之父范诩。大雨滂沱,山门紧闭,三日而不得入。
圣宗手下大将大怒:“区区凤鸣,平了便是!”
圣宗皇帝苦笑道:“朕今日平了凤鸣书院,明天那些文人们就会一拥而上,将朕给撕了。朕虽贵为天子,却不敢以一人之力当天下士子之怒啊。”
说完圣宗无奈离去,回到京城就命人以御用金牌为样式,用白玉刻了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只不过正面仅有“凤鸣”二字,并派人悄悄送了过来。
范诩这次收下了,还回了封信。
圣宗大喜,以为自己‘千金买骨’的勾当终于感动了范老神仙。谁知拆开信后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谢了。令堂堂九五之尊哭笑不得。
毫无疑问,此刻杨素拿在手里的,正是那块象征着与离阳皇家共掌天下文脉、可师祖范诩却不屑一顾的玉牌!
范鲤对杨素道:“你师祖一生豪放不羁,临老也没改脾性。可他毕竟是化内之人,所以也没做的太绝。毕竟,这玉牌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嘛。”
听到师父的话,杨素哭笑不得。不知道成天被人喊着“万岁”却没活到一万岁的圣宗皇帝,得知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仅当得起“有用”二字,究竟会作何感想。
说到这里,范鲤似乎又想起一事,对杨素正色道:“杨素,你兄长为你取字‘白望’,虽然立意深刻,却终究不雅。我虽然不是你的父亲,可你却是我养大的。我楚人加冠从来都是由长辈世交赠字,我身为你师,又是你的养父,此事自然当仁不让!你既然决意出山,终有一天会名扬天下,为师当然要为你取一个留芳百世的表字!”
范鲤望了一眼杨素,沉声道:“杨素,一字白望,二字太白!”
杨素动容!
范鲤望了一眼杨素腰间,叹息道:“终究还是少了什么啊。”
杨素知道范鲤所指,恭敬道:“学生虽然碍于国法不能佩剑,可师父却传给了学生浩然正气。这把剑,谁也摘不掉。”
“好!好!好!”范鲤连说了三个“好”字,大笑道:“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却不知我辈读书人,浩然正气可倾三江齐五岳、扶摇上太虚!”
杨素再次行大礼参拜。
范鲤将杨素扶起,郑重道:“去吧,山高路远,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杨素又朝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大师兄行了一礼。
长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杨素背起书笈转身,想回头再看一眼恩师、看一眼那个躲在门外始终不敢露面的小师妹,终于还是忍住。
他望着青石两旁渐渐凋落的梨花,朝身后大声喊道:“去时堂燕衔新泥,归来杏榜照瀛梨。师妹,明年杏花开满后山,你且欢喜,因为后年杏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说完杨素再不回头,迈着坚毅的步子下了山。
望着渐行渐远的杨素,范鲤叹了口气,轻声道:“人都走了,傻闺女,出来吧……”
应声从墙后走出一道身影,正是早已泪流满面的小雪。
看到自己父亲,小雪再也忍不住,扑进范鲤怀中大哭起来。
范鲤搂着小雪肩膀,伤感道:“当阳三伏暑,山中苗人蛊。二者俱加身,不如相思苦。闺女,你长大了。”
小雪将范鲤抱得更紧,泪水沾湿了父亲的前襟。
范鲤轻抚着小雪乌黑的头发,打趣道:“怎么,怕你小师兄出去后,遇到了富家俏千金,就不要你这个山野小丫头了?”
听到父亲的话,小雪含羞嗔道:“爹……”
范鲤哈哈大笑。
经父亲一逗,小雪心情好了不少。她擦干眼泪,将范鲤扶到凳子上按下去,问他道:“爹,年前好像听你说过,在娘亲之前你还遇到过一位女子,是不是?不许耍赖!”
范鲤哭笑不得。
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是年前与杨素对话时被小雪听了去,今天又被问起。
范鲤原本不想说,可为了逗女儿开心,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那一年,为父也如你小师兄一般,加冠之后,负笈远游。”范鲤望向东北方向,目光穿越了十万大山。
“我化名范梨出凤鸣山,一路顺江而下,轻舟江南。那时山花正好,秦水微凉,一群江南士子在大陵城外流觞于水,学那江左南奉,饮酒清谈。”
“我那时年轻气盛,听他们故弄玄虚且句句不离‘名教’二字,忍不住站了出来,一番刻薄言语令四座失声。”
范鲤忆起往事,有些意兴阑珊:“秦水之上漂一画舫,一名女子早春出游,在船上听到我的话,竟停船上岸,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惹得那些士子越发对我神色不善。后来我才知道,那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原来是大陵城沈家之女,无数江南俊彦对其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后来呢?”小雪听得入迷,不禁问道。
“我并不知道那女子家世,只道是萍水相逢,惊艳之后再无其他念想。可‘缘分’二字着实难解啊。”
“那女子的祖父沈贯乃是江南大儒,曾任南监祭酒,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我对沈老仰慕已久,于是登门求教。”
“此时‘范梨’之名早已声名鹊起,我执后生之礼与沈老谈经论道,一时结为忘年交。”
“或许是宿命吧……”范鲤叹了一口气:“我应沈老邀约多次出入沈府,终于……还是遇见了她。只是,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郁郁寡欢。
我与她渐渐相熟,又渐渐倾心。那时才知道,原来离阳皇室素来重视沈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与清誉,太宗、圣宗时都有沈家女子被纳入后宫。所以不出意外,新帝登基也会迎娶一名沈家女子。
而她生了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沈家人包括他的爹娘早已将她视为家族大兴的筹码,又以为我只是一名穷酸书生,自然百般阻拦。
她……她虽然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却甘愿为了我与家族两断,只愿与我老死山林,再不入世。”
范鲤叹了一口气道:“那时我心高气盛,只求出将入相、辅国安民。她要与我归隐林泉,我犹豫不决……她知道我的心意,不愿我为难,主动离开了我,听从父命远嫁京城。”
“那她现在……在哪?”小雪开始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沈家女子。
范鲤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秦水一别,人如萍水。当年我不愿籍籍,如今却隐于山林;当年的她淡而忘俗,却最终驷马高车锦衣玉食……或许,这就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