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
唐可可侧身让过一个画架,在黑暗中四处打量着,“画室吗?是个教室吧,这么多画架,你又捡起老本行了?”
“你们还非要跟来,可真行。”吴远摇摇头,但对两人的强行“搭车”倒也并没什么抵触,想来就来吧。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看看你有什么私事咯。”邹小竟然也学会了帮腔。
他没来过这种画室,但从造出来的装备来看,是有些美术天赋的,这会儿正新奇地在重重叠得的画架中穿来穿去,左边看看右边逛逛,唐可可也跟了过去。
屋子里还有余温,空调应该是刚熄不久,但也不剩多少暖气了。颜料味依然很重,还混合了一种冬天独有的、被窝捂出的二氧化碳的气息。
“所以,”印声有些犹豫,“这就是叔叔的……”
“病房。”
吴远伸手指了下后面的病床,不是上次来看到的那种简单的铁架床,而是换成了与医院系统联网的智能病床,“可以第一时间接收到吴极先生的呼叫”,何院长是这么说的,在给老爸换床后,特地拍了照片告诉吴远。
那里空空荡荡,凌乱的被褥上,挂拉着一条半拖在地上的羽绒封被,床底有双款式老旧的棉鞋,倒了一只,应该是平日里换着穿的。
边上的小床是陪护员的,已经被收拾干净,连床垫都不在了。
大家都是直接从温暖舒适的乐锂地宫瞬间移动过来,大概忘了外面还是寒冬,都没有穿上足以御寒的外套,只有吴远穿了件加绒夹克,此时正披在乐亦彤身上。
她见过吴远老爸的画,严坤办公室里那幅初代司礼的肖像,暖暖的非常悦目,所以这时见到更多的画,也起了兴趣,随意驻足在一幅画前,尝试着去欣赏。
失败了。
这些画根本无从入眼,说“画”也只是因为这些色块是落在画布上,且出自于一位曾经小有名气的画家之手。
以旁人的眼光来看,无非就是用统一色调的颜料将画布涂满了而已,笔触凌乱,不过颜色倒是和谐。
绘画这一艺术的表现形式,最初只是被用来描绘宗教题材、为君王记录丰功伟绩、为贵族记录肖像等等,后来有了照相术这种更高效的记录方式后,绘画逐渐往一种画家的个人表达上转变。
印象派、抽象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风格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近几年冒出来各种还未成派系的新兴风格,无一不是在对创作方式作出更大的突破。
关于只由颜色和形状组成的画作,抽象表现主义的开山鼻祖,那位叫作罗斯科的俄裔美国画家曾说过:“我画的不是色块,而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
吴极的画,又不像波洛克的那样工整纯净,而是由清晰的笔触堆砌而成,不过总归是他心底深处某种情感的表现。而且同样类型的“画”,除了立在架子上的,还有大大小小堆满在墙边的,堵在门口的,都被涂得满满当当。
唐可可和邹小跟印声简单打听了吴远此行的目的,都知道了他老爸的事情,稍稍感到惋惜,只是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淡定。
邹小表现得也比较平淡,唐可可就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了,如果是自己的唐老爹,就算平日里再怎么争吵对峙,但如果那老头儿哪天真的没了,自己是一定会一边骂“你个老东西怎么死啦?”一边又哭着喊着“你不要走”。
还要给他买最贵的墓地和最好的寿衣,把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全部包车运来,摆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悼会,风光大葬,这才对得起晋西唐家的身份。
“假孝顺。”邹小不以为然,“人都没了,铺张这些干什么?显摆。”
“就是要显摆,况且人在天上看着呐,怎么能不弄得好一点?”
“哦——原来你是怕老爹变成鬼来找你。”
“哼!他敢!”
吴远并不急着去看老爸,说完全没有悲伤的感觉是不可能的,他只是还没准备好,去看见那种状态的老爸,现在在画室里随意着那些已经可以被称作“遗物”的东西,也只是给自己一个情感上的缓冲。
他走到床头边按亮一盏小巧明亮的台灯,屋里一下变得温馨起来,泛黄的枕头下露出一角薄薄的书,便将它抽了出来,是本很年代很久的法语小册子,用报纸包了封面,没见到日期,但从新闻上的内容来看,应该是近几年的。
书页被翻得皱黄,看插图应该是美术理论之类,在空白的地方有些笔记,混合了中文和法文,老爸的笔迹。
枕边掉落了几根白发和两颗饭粒,吴远顺手将它们掸落,另一只手上的书垂了下来,从包书纸的夹层中,滑落一张小小的彩色照片,悄无声息落在脚边,背面朝上。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吴远,那张照片里应该是他的母亲。深吸一口气,弯腰去捡起,照片背面是用蓝色圆珠笔标注的日期:s.
九一年的巴黎。
吴远皱了下眉头,巴黎?怎么是巴黎?
随即翻过照片,里面的女人却是有些陌生,不过细瞧之后,是母亲没错,毕竟她的容貌,自己也只是从那幅唯一的肖像画上看过,这照片中又是另一种角度,以四分之三脸对着镜头,像是刚刚转过头来。
看起来有些愠色,微微蹙着眉,澄如秋水的浅灰色眼睛里似乎透露出一分怨念,她不喜欢被拍照。但这表情下还隐隐蕴藏了娇俏的羞赧,有些红了脸,对于拍照的人,她是喜欢的。
而这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以现在的眼光看,不论人物的姿态、表情,或是照片所呈现出来的色调、质感,竟然是妥妥的欧美ins风,看来老爸的拍照水准,在当时也算走在艺术的前沿了。
不过让吴远在意的是远处的背景,埃菲尔铁塔。
心瞬间沉了下去,这就说明,身为月离人的母亲出了九州,还去了法国。
想到母亲悲惨的结局,不由的脊背一凉,转身朝乐亦彤看去,她正和邹小站在一幅画前讨论些什么。
邹小拿着画刀往调色盘上摆弄,好像在调着颜料,不过厚稠的油画颜料没有松节油的浸润,是没法畅快地调匀,这孩子不知道,试了两下便作罢。
吴远定了定神,眼下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便将照片插回书页,那本书够薄够小,足够放进裤子后面的口袋。
然后平整了床铺,拉好被子,这张床上最后的一丝生气,正在被从门缝底下窜入的冷风吹散。他没有熄灯,一是为了保留照明,二是这让他觉得,还有人会回来睡在这里。
“走了。”
他朝分散在各个画架旁边的大伙儿招呼了一声,众人纷纷朝他聚拢过来。
“好冷啊,”唐可可抱紧双臂,“忘了穿外套。”
“坚持一下吧。”吴远往画室门口走去,“到了主楼就暖和了。”
说罢推开画室的铁门,冷风携着白花花的“鹅绒”卷落进来,融化在吴远的鞋面上。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