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崖靠在茶几前,双手向后撑着桌沿,露出黑面绣花短靴的鞋头,举手抬足间,身上的银饰发出轻微响声。
“按你说的,我已经找人跟那个滇北的老袁搭上了线,不出意外,他们过两天就会交易。”
陈嘉棠黯然的眸子向下,半响抬眼道:“就今晚吧。”
“今晚?”玉琴崖说道:“除了那批海洋蓝翡翠,我还订了梵森刚从缅甸那边运来的几十块上等毛料,这些东西单是运出来动静就不小,先不说那个老袁敢不敢冒险,单是你这份大礼,你那位兄弟得能接得住才行。”
“他可是季临川。”陈嘉棠望着桌上的倒流香,烟雾像水瀑般燃出来,他说:“不用再浪费时间,我把莫莉手底下四个人放了回去,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她们在我这里,我跟他迟早要见的。”
拖滇北下马,原是为了缓时间,他还不想这么快跟季临川见面,就像玉琴崖说的,时机未到。可现在小攸突然来了边境,莫莉也追过来,他隐匿在四方街的事暴露无遗,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玉琴崖问道:“你在芒市边境毛料市场,仓促放出海洋蓝翡翠的风声,就这么确定能把他引到滇北分部去?”
“梵森滇北这块大肥肉,里面生了啃肉的害虫,他是不会坐视不管。”说到这儿,陈嘉棠倏然冷笑,季临川可是个眼里容不了沙子的人,他知道消息,还能放任那么一大批海洋蓝翡翠被私售出去?
绝不可能。
又或者说,他陈嘉棠的行踪,哪里有梵森重要?
依季临川的脾气,有了疑心就一定会去查老袁,他这梵森的老板舍得公司损失这么大批原料?任由被自己麾下的老臣坑了利益?
那他就不是季临川了。
他来云南已经第三天了,滇北分部到现在都没有接到消息,想来他应该是不打算凭借那空穴来风,就直接去端了老臣的窝。明面上不动声色,这点倒是跟他爸爸季凡森很像。
再说那老袁,近两年来从公司原料里中饱私囊,尝到了甜头,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前两日老袁之所以放了买家鸽子,是因为陈嘉棠找人暗地里透消息给滇北的蔡总监,说有个大客户想高价收购那批翡翠。
那老袁自然是乐呵呵等着这大客户,毕竟能一次性脱手,可比分散卖给多个买家,要省事得多。
大客户。
今晚就要交易了。
陈嘉棠坐在轮椅上,望着渐渐暗淡的天色,道:“过了今晚,梵森滇北分部这头把手的位置,是该换个人去坐了。”
玉琴崖问道:“你觉得,会换给谁坐?”
陈嘉棠抵着嘴唇,说:“何亮。”
……
流光溢彩的晚霞,像从染缸里甩出来的一团团彩色棉花,零星的云朵不规则地挂在天边。
彩云之下的风,从顺滇的河上吹来,划过芭蕉树叶,窜进距离地面半米高的低矮窗户里。
半地下室。
百余平方米的空地上,堆满一箱箱货物,水泥地面上,一摊血迹。
半个小时前,莫莉肩上的子弹已经取出,刚才那人没给她用麻药,下手不留余地,像对待牲口一般,粗鲁地割开皮肉,夹出那颗仍有余温的硬物。
硬脾气如莫莉,松开嘴上咬着的一块木条时,也已经疼晕过去。
“叫出来多好,又没人笑话你。”
欧阳妤攸看了眼已经昏迷的女人,嘴唇上没有了烈焰的颜色,嚣张气也减弱了几分,这样的莫莉可真是难得一见。
欧阳妤攸正从木盆里单手费力地拧毛巾,她另一只胳膊被棍子打伤,虽没伤及骨头,但也不能使力。
这时身旁跑来一条金毛,正哈吐着舌头,流着哈喇子,热腾腾朝她喷气。
“阿滴哥,回来。”
只见那阿点妹换了身黑色套头衫和破洞裤,嘴里含着东西,一边脸腮鼓囊着,抱臂靠在台阶上,目不斜视对那条狗说道:“脏。”
欧阳妤攸回头望去。
狡黠透坏的眼神,微翘的及耳短发,高出眉毛的齐刘海。
清亮稚嫩的声音,明明只要十五六岁。下午在那小院内,她却能镇定自若地看着那人被惨烈的殴打,之后问出“废一条胳膊就够了?”这样的话。
这边境的小姑娘,表里着实反差太大,让人细思发憷。
欧阳妤攸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准确的,不好惹。
只见那小丫头摸了摸金毛的脑袋,然后颠儿地朝这边走来,呼哧蹲下来,瞟了莫莉一眼,见地上的暗红血迹,又往边上挪了挪,转脸问欧阳妤攸:“哎,你跟我说说,陈阿四以前的事呗。”
欧阳妤攸不解:“你为什么总叫他陈阿四?他有名字的,他叫,陈、嘉、棠。”
“可他在我们这儿排行第四啊。”
排行第四?
应该很厉害吧。
低矮窗户外绿色的植物遮着光,天色已经暗沉。
只见阿点妹一脸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说道:“我妈老大,我,阿滴哥,接着就是陈阿四。”
“……”这名次好像跟实力,没多大关系。
“好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了。”
“哦,你想知道什么?”
阿点妹嘴巴里散发一股水果的味道,硬糖滚过牙齿,发出响声。
她交叉抱着双臂,搁在膝盖上,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紧接着又问:“一直找他那个女人是谁?”
欧阳妤攸微楞,摇摇头:“不知道。”
阿点妹显然不信,急眼道:“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你怎么会不清楚?”
欧阳妤攸淡然的神色,只顾得给莫莉擦脸。
第一个问题,关于陈嘉棠的私生活,她确实不是很清楚,何况她曾离开八年,十几岁时在一起厮混亲近,但少年的他沉着内敛,不像季临川那般肆无忌惮,什么尺度大开,又私密的话都好意思跟她讲。
第二个问题,那个一直找他的女人?
欧阳妤攸看向莫莉,这几个月,应该只有这女人在找他吧。
原以为莫莉耗费时间,根本没有用心去找,现在看这座房子主人的势力,要想在这边境地盘上隐藏一个人,自然是不容易找到他。
既然他不想露面,今天突然出现在小院子里,难道只是为了去教训那人贩子?
不对。
第一次见这阿点妹,小丫头在大街上就撩起她头发,说见过。
紧接着就让她等着。
明明透着古怪。
“你在街上,怎么认得我的?”她问。
阿点妹掏出手机,黑色指甲是新染上去的,一股刺鼻的指甲油味,她划动几下,递到欧阳妤攸眼前的,是一张照片。
“看见没,这是陈阿四手机里的,他说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妹妹。”
欧阳妤攸怔神,那是在她婚礼上拍的,她和陈嘉棠的独照。
西装的款式和颜色是欧阳妤攸帮他挑的,口袋里的领巾也是她亲手折的,他是季临川的伴郎。
结婚决定得很仓促,连陈嘉棠都是在婚礼前一天才知道的。
那天他笑容灿烂,他说看着两个最亲近的人结婚,他很开心。
他是那天笑声最多的一个人。
那时候陈嘉棠参加完婚礼就接着去北美矿场考察,连着几个月都不回来,这照片还是她用邮箱发给他的。
婚后再见他,就是携手出逃的那晚了。
他坚定不移地答应,带她走。
因为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妹妹。
因为他是她青梅竹马的哥哥。
“你来云南,也是来找陈阿四的吧?”阿点妹轻睨她道:“还以为你对他的事了如指掌呢。早知道你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傻子,我才不去招你。”
阿点妹见问不出想知道的事,拽起金毛的耳朵,招呼着:“走了,阿滴哥,我们去找陈阿四。”
……
欧阳妤攸晃神间,转眼见莫莉醒了。
几声咳嗽,她睁眼皱眉,龇嘴吃痛捂着肩膀,掏出兜里手机,啪啪按了一通。
发了什么出去,欧阳妤攸没看清。
但很快,屏幕又亮了。
回复的三个字很简短,一眼就看得见。
知道了。
知道了。
欧阳妤攸想象着,这三个字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大约就是冷峭,漠然,又透着深不可测的危殆感。
离开酒店后的两天一夜,像脱离了季临川长久以来制造的安稳假象,所有黑暗的,残酷的,逃避的现实,都朝着她扑面而来。
蛰伏已久的恨意被惊醒,正顺着戳破的口子源源不断流出来。
莫莉收起手机,回头看她,气息不稳地道:“季太太,你这是什么表情?别以为你今天救了我,老娘就得感恩戴德,我早说过,这条命是给季哥留着的,姓陈的愿意拿去就拿去。”
欧阳妤攸紧握着毛巾,清冷的声音道:“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不怕死,你倒是别躲,就让人一枪崩了你。”
莫莉被堵,虚弱的脸色重新挂起一贯的酷冷,她观察着这半地下室的环境,心知这姓陈的,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她。
欧阳妤攸道:“我也不是救你,那小男孩的事你本可以不插手,可你没有在街上就立刻把我带走。”这点,莫莉的行为有点反常,以她的性格,除了季临川的话,她不会管闲事,所以,“算我还你今天的人情。”
莫莉神情寥然,眼睛望着虚无的某处,靠在木箱上,掏出烟,吐出缕缕青色烟雾,良久,她暗声道:“跟你没关系。”
她吸完一根,接着又是第二根,仿佛酝酿了许久,缓缓开口道:“那小女孩挺幸运的,还有哥哥会管她。”
欧阳妤攸微微抬眼,见莫莉用舌头绕着口腔,低声笑道:“从老娘记事起,不知被卖了多少次,从亲妈,到干爹,到一个又一个男人,他们有的为了钱,有的是为了讨好生意客户,呵…看吧,老娘还挺值钱的。”
“到了今天,老娘都快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低矮窗户外,照进一道斜光,正好落在莫莉身旁,芭蕉叶影子,在地板上隐隐晃动。
她把话说得格外轻巧,像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欧阳妤攸看着她,记得莫莉当初在医院说,她从三岁起就没再做过噩梦。
季临川说,有的人生活比噩梦还可怕,所以就不会有更吓人的梦了。
……
所以,今天莫莉跟她去追面包车,跟她进了那院子,只是为了救人。
也许她真正想救的是那个小时候的自己。
莫莉突然问她:“你知道我跟季哥,怎么认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