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到大院点个到,赖有德骑上半旧的汽油摩托车歪仰着脖子向路边的老乡打打招呼,骄傲的黑烟穿过了村子随着他飘到地头上班。忙活起来的大院,让村里人渐渐踏实了下来;大院门口时不时有三两个中老年人找赖有德或者老黄头拉近乎,想着找份零工干干。
李建设一早下来,给老黄头发了支烟,自己也点上叭叭地抽了几口。“村里有能干的劳力给我介绍俩,赖有德这样的不行啊,太懒了,”李建设眼神儿带着一丝狡黠悄悄地和老黄头攀谈着。
“那不能,村里谁都比大懒汉能干。啥时候用人,我给你招呼俩就行,”老黄头心气满满地应承着。
牛大力戴好了面罩正要去地里,李建设喊:“大力,一会儿早点儿回来,今天到一批化肥,你安排一下存放。过两天搅拌机和抛肥机到位了,抓紧安排深翻土地抛洒底肥。”
“嗯,知道了。那个桔梗种子什么时候到位啊?抛完肥,前脚打床,后脚就能播种啦。”
“快了。那个地里让赖有德盯着,你别傻乎乎地啥也干,那要他这工长干啥,”牛大力走到他跟前,他又嘱咐了几句。
“哎,行,”说完,牛大力带上面罩帽子蹬着了公司花五百块钱新买回来的二手摩托车。
“种的密了?”看着排排冒出来的红花苗,牛大力招呼还在石头地里挣扎的老焦过来看看。
老焦瘦长的身子弯下来也像个问号:“这个不得间苗啊?我这是按公司给的播种量下的籽,播种量不高就不是我们的责任啦。”
牛大力无奈地笑了笑,他不是要找播种的责任,只是真的不清楚红花的种植密度到底多少才合适,网上的资料总是粗糙而不准确的。
老焦接着说:“咱也不懂,这个红花不间苗怕是不行吧。”牛大力寻思着又要多一项工作,突然电话响了。
太阳刚刚要擦过西山的山尖,老黄头找来的装卸工把复合肥和尿素堆起来的小山用塑料布裹了个严实。三四个临工擦着汗,有个年轻点儿的跑到外面的小卖部弄了几瓶啤酒,几个人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牛大力辛苦辛苦地问候着大家:“明天公司要搅拌肥料、抛肥,谁想干的话报个名啊!日工资,一天一百块钱。”
“挺大一老爷们儿,一百少点儿吧,”年轻点儿的也有四十多岁了,身材很壮,粗声粗气地说:“随便打个工可不止挣这点儿钱呢。”
年轻的一开头,几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李建设从办公室出来,挨个发着烟,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脑袋,缓缓地说:“工资不是事儿,可以商量,也可以包工啊。”
第二天一早,卸车的几个人早早地来大院包工拌化肥了。年轻体壮的姓黄,是老黄头儿的本家,今年活儿不好干,闲在家有几个月了。剩下三个老汉,老王头儿、老宋头儿奔六十了,却总冒出一股不服老的精气神儿。最厉害的是老傅头儿,七十三了,一口黄黄的假牙,头发白白的竖着,满脸的皱纹刻满了坚毅和乐观。本来公司不打算用六七十岁的老人干活,奈何初来乍到,村里又没多少年轻的劳动力,只要能干,也就不在乎岁数了。
黄大哥带着老王、老宋俩老头儿包了这一百多吨拌肥的活儿。老傅头儿倔脾气上来了:“那不行,我们一块儿来的,怎么也得给我找点儿活儿干。”
嘀嘀--嘀嘀,陈建金的车停在门口,弹出半个脑袋喊:“李总,来来来,说点儿事儿啊。”李建设到现代旁边和陈建金嘀咕了几句,回到院里跟几位老哥儿说:“那就别歇着啦,张罗着吧。老爷子,这么着,昨天卸车挺辛苦,先休息一天,明天再找个能干力气活儿的到地里抛肥吧。”
老宋头儿说那行,出了门,蹬上自己的大二八自行车一溜烟蹿了。镇上今天大集,他要赶着给过星期天的小孙子买点儿好吃的。
田树文是公司新找的拖拉机师傅,新到的两台拖拉机一红一蓝摆在院子里整装待命。蓝色的雷沃拖着一台抛肥机,田树文把抛肥口调拨得合合适适。老傅头儿和年轻二十来岁的一位瘦小的大叔正在从三轮车上往抛肥机的大斗子里一袋一袋地倒入拌好的底肥。肥料装满了抛肥的大方斗,老哥俩坐在三轮车上休息。田树文发动拖拉机,拉起抛肥机,打开漏肥口,启动十字轴,洁白的化肥颗粒子弹一般像四周射了出去,落在黑褐色的土壤上又像下了一层干拉拉的冰雹。田树文用衣服帽子把脑袋和脖子裹得严严实实,化肥粒打到身上还真是怪疼怪疼的哩。
瘦小的大叔眼神稍显黯淡,搬肥料都没老傅头儿利索。李建设看了两天,觉得这老傅头儿还真是把干活儿的好手。牛大力负责开三轮车运送肥料,李建设说,兄弟再辛苦两天吧,等找到三轮车师傅你就解放啦。
临近抛肥结束的下午,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像妖怪做法一般遮住了蓝天。田树文把拖拉机开得突突地冒着黑烟。牛大力的三轮车在松软的深翻过的土壤中艰难地前行,车上老宋头儿坐在满满的肥料上抖擞抖擞精神,一双老手紧紧地扶着三轮车的车梆。另一个大哥像喝了酒一样晃晃悠悠地懒洋洋地躺着,似乎是在无畏地蔑视着雷雨天。
一斗肥抛完,田树文把拖拉机停到三轮车跟前儿,扯着嗓子喊:“牛儿,这天气不妙,抓抓紧抛完了回吧。要不明天地里胶黏胶黏地,啥活儿也干不了啦。”
牛大力似乎渴望着暴风雨的洗刷,扯下面罩顶着呼呼地风沙说:“要是他们俩老爷子没意见,咱们就抓紧干吧。”
老傅头儿压根儿没听他俩废话,就哐哐地倒了起来,另外一大哥不好意思坐着不动,也硬着头皮干了起来。
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还好没有打雷,雨也不急。却把车厢淋得溜滑。牛大力开始担心起来,这要脚下不稳,摔着了可就麻烦啦。
怕啥来啥,眼瞅着抛完了,老傅头儿一屁股滑倒在三轮车湿漉漉的车厢里,咣当一声。正在帮忙的牛大力赶紧去扶,瘦小的大哥咧着嘴一边“老倔头儿、老倔头儿”地哈哈着一边帮忙把老宋头儿扶坐在车厢里。
“没事儿吧,老爷子?”牛大力湿漉漉的头发一下子热了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老宋头儿不好意思地说着,眼神儿中多少流露出了一丝后怕。牛大力把三轮车上的雨衣给老宋头儿披上,瘦小的大哥躲在装化肥的蛇皮袋下,三人冒着四月底的细雨开着三轮车爬出松软的大地,然后就像满弦的弓射出的箭噌噌地往雨里窜。湿透了衣服的牛大力紧紧握着震个不停的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瞪着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