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子们质疑的话语此起彼伏,而欧阳修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少顷,又有一人开始质疑他的学问:“礼部试中,内翰你出的题目是‘通其变而使民不倦’,这倒奇了,我怎么记得,《易传》里这句话原文是‘通其变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话:“这何足为奇,如今谁不知道,‘试官偏爱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举子闻之皆笑,欧阳修神态尚算镇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赵昕听说过,欧阳修确实喜欢在文中用“而”字。他曾应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画锦堂记》,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写罢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觉不妥,便派人快马将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来人阅了改稿,发现他只是将以上那句改为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当然,此刻举子提这个并非意在讨论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谐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传言。
赵昕听得实在不像话,出了典與,高声道:“国朝取士,为的是选择民之父母,一味注重文思晦涩,不通世俗,能选出什么好官员来?”
欧阳修不意有人出言为他辩护,转身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却顾及人多闹事不敢见礼,而那些落第士子皆对赵昕怒目而视,看他今日穿着一袭青衫,仿佛也是士子,其中有人不惮以恶意猜测他目的:“你主动为考官辩护,必是想讨好他,相与结交,求他让你高中了!”
赵昕乐了,科举都是我们家开的,我考什么?
举子吵吵嚷嚷,越说越激动,竟欲转而围攻赵祯,开始对他推推攘攘。
梁怀吉见势不妙,立即扬起马鞭,“霍”地挥下,重重击打在路边的杨树上,朗声喝道:“住手!”
举子们闻声一愣,都停下来,侧首看他。
梁怀吉环顾他们,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诸位皆是读书人,却在这里诋斥师长,围攻他人,岂非有辱斯文?”
他们都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他,估计是在猜测其身份,一时无人回应,于是梁怀吉继续说:“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而今诸位髃聚喧哗于街市,难称操行恭谦;公然出言诋斥师长,对尊者更有失敬礼。诸位应举,无非意在日后出仕,辅佐君王,为民求福祉。但若现在连‘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将来何谈‘养民也惠,使民也义’?”
有一人反驳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圣上,你岂可以考官代之?”
赵昕看今天万难善了,冷笑一声说:“主考不能,寡人却可以。”
赵昕本来以为这些人会被他的王霸之气给吓住,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装束和年纪,人们不过一阵哄笑,继续去围攻欧阳修,欧阳修凑到赵昕身边说:“殿下,这些事臣能料理,您还是快点回东府吧,万一千金至尊因臣受损,修便万死难赎罪了。”
赵昕那能看着老师遭受此等侮辱,众人笑声益炽,他正思量着如何为欧阳内翰解围,却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来。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适才质疑欧阳修写错试题的人跟前,道:“贡举试题,虽每句皆须有出处,但并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变使民不倦’中加个“而”字,意义未改,但诵读之下语气更为舒缓,抑扬顿挫,更能体现诗赋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闻听者分辨,他又转视周围士人,朗声道:“昔西昆鼻祖李义山诗文誉满天下,一日拜谒白乐天,谈论文体诗风,颇有自矜之色。其间问及白乐天奇思妙喻从何而来,乐天答道:‘某作诗为文不求奇思,惟望质朴通俗,浅显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书其事,切近事理,让闻者深诫;其事内容真实,有案可稽,使采之者传信;其体文字流畅,易于吟唱,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义山闻之,惭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来,文教衰落,风俗靡靡。圣上慨然叹息,欲澄清弊端源头,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为此晓谕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每每雕琢语句,为文奇涩,读或不能成句。连通顺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论其他?西昆余风未殄,太学新弊复作。欧阳内翰亲执文柄,决意一改考场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顺应帝意之举,又何罪之有?”
有人嗤笑,侧目反诘道:“兄台处处为欧阳内翰辩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