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看到了少年提着一包药站在门口:“这孩子站在那干啥?自己家不认识啦?”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咧嘴笑了笑,慢慢的向院中走去。
村长拉住他的胳膊:“来,进屋。我有事和你娘俩说。”边说着边带着少年向屋中走,可是少年站在原地,脚步并不移动。他下意识的一回头,只见少年神情有些复杂。
“咋啦?进屋有事说!我家里的也在里面。”村长略有急迫。
少年犹豫片刻,把嘴伸到村长耳边:“王叔,是不是从军的事?”
由于已是傍晚,屋内还没点灯,有些昏暗。村长的媳妇与一躺在病床上的妇人聊着家常。这妇人大约三十岁的年纪,面色的忧郁也抵挡不住她美丽的脸。与这年纪和美丽不相符的是,手上的厚茧、粗布的衣裳,还有对面比她大不了三四岁而面部黝黑,鼻梁塌陷的村长媳妇。村长的媳妇看起来才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妇人,而这位病重的妇人,稍有见地的一看便知道,以前定出身大家。即使乡下也有生张的好看的,但是那温婉的气质,可不是乡下妇人天生具备的,一定是从小培养出来的。
“咳咳,好像是泫渊回来了。”那躺在病榻上的妇人对村长媳妇说。
那村长的媳妇闻言,也听到了自家男人在门外说话,站起身来扒着窗户向外一瞧,扭头笑着说:“还真是,我让他们进来。”只是她的笑容有些僵硬。
村长的媳妇,走到门边,看到那叫泫渊的少年正在对自家男人耳语着什么,便急不可耐的喊到:“泫渊,来!你娘正等你嘞。”
泫渊闻言扭头勉强笑着打了招呼:“王婶。”
还不等泫渊走进来,村长媳妇连忙迎出屋外,顺手接过泫渊手中提着的药材说到:“和你叔屋里说话,婶子给你娘煎药去。要饿了,我和你叔来的时候给你带了饼。”
泫渊连忙回道:“哪敢劳烦婶子。”说着作势要拿回药材。
村长见状连忙说道:“你先随我进屋,叫你婶子弄,叫你婶子弄。”拉着泫渊便向屋中走去。
三人在昏暗的屋中坐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泫渊已经猜出可能是范阳太守发布的那张强制从军告示的事。本来泫渊没怎么在意,一则自己是养子,二则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应不会轮到他的。可是村长无故来到家中,说明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
而泫渊的母亲,躺在病榻之上,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平时村长家里的也偶尔来串门,自打自己病后,也没少来帮忙。但是从她更加憔悴的面容中可以看出,她心里也觉得事有蹊跷,看来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最后还是村长打破了沉默:“听上头说,每户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丁要去从军。”
还不待村长说完,泫渊的母亲虚弱中带着几分急迫的说道:“我家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我这有重病缠身,能不能想想办法?”
村长尴尬的笑笑继续说道:“其实自公孙先生死后,你们家过的一天不如一天。你说咱村里有哪户没受过公孙先生的恩?平时能帮衬的大伙也都帮衬,我们也不愿意让泫渊去北边打仗。这么好的孩子,又是这一带唯一能识文断字做文章的,平时来个公文,写个书信全指着你家泫渊嘞。所以……”
泫渊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听着村长和他养母交谈,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参军。自己识字,到了军队备不住还能有重用。只是母亲重病已有一年,自己一离开,恐怕老母难以成活。而且,养母自小教他读书,各种经典不在话下,更是不敢有违孝道。
村长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想让你们娘俩去他处投奔个亲戚啥的。最好连夜就走,我担心明天军队就来咱村里抓人。”
“可是我家老爷都死了快十三年了。”说话的时候,她的手用力的捏住那已经变得发黑的被角,眼中貌似渐渐有泪,声音也有些发颤:“哪里还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
村长好像早有准备,竟忍不住开心了的笑了:“怎么没有?我都还记得,当初公孙先生下葬的时候,不是有一个先生的好友曾来吊唁?我记得那人也很有本事。还带着徒弟来的。”
泫渊母亲沉默了片刻,用食指抹去眼角间流出的一滴泪,轻轻的叹了口气:“哎,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还认不认,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村长从怀中拿出一块用蓝色花布做成的小袋子,小袋子中发出“叮当”的声音。从里面的声响可以判断里面放着铜钱,但是也能猜到并没有多少。
村长笑的还是那么勉强:“这是大伙给你凑的盘缠,我不让大伙来给你们娘俩送行,怕人太多军爷们来抓丁的时候不好圆谎。”
村长说完,也不给泫渊母亲说话的机会,径直站起身来,把那蓝色花布做的小荷包一把塞进泫渊的手里,就向外走。临出门时,表情复杂的回头看了看屋内,泫渊母亲又无声的流下泪,泫渊则攥着那荷包呆呆的望着自己。最后叹了口气,出了门。
约莫片刻,屋外的小院子里又响起村长媳妇的声音:“泫渊,药煎好了记得给你娘喝,桌上有我亲手烙的饼,路上吃。”
泫渊闻声,站起身刚要回应并准备向外走去之时,又听得村长媳妇带着一丝哭腔说道:“大妹,你本就不该在这里,如果世道太平了,记得回来看看。”说罢,泫渊听到破落的院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此时,屋内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只有天边还有一抹淡淡的白色在徒自挣扎。泫渊的目光从那遥远的天际收了回来,摸着黑取出火种,把灯点上。走出屋外,摸着已经盛着黑色药汤的碗,还是温热的。
泫渊端着碗,进到屋里笑容惨淡:“娘,先把药喝了吧。”
泫渊的母亲露出和泫渊一模一样的惨淡笑容,接过碗看着碗中黑色的药汤说道:“把那绸布包拿来。”
泫渊问道:“其他的书呢?只带这一本吗?”
泫渊的母亲知道,泫渊已经猜出自己所做的决定,他从小就聪慧,总是能准确的猜到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自己是养子并不是亲生的,但从来不问,自己是怎么被抚养的。抚养他之后,丈夫就去世了,自他懂事以来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养父,自己不提泫渊什么都不会问。关于他养父的事,这孩子只知道公孙泫渊这个名字是养父起的而已。
因此泫渊的母亲不知道的是,这孩子到底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什么。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些年,你读的这些书,全部是你爹留下的。算是你爹的遗物,我舍不得丢,但是我们又带不走,埋了吧。如果今后你还能回来,再挖出来。”
泫渊点点头,从床下掏出两口大箱子,打开其中一口,拿出一个精美的绸布包。放到养母的手中。便又费力的拖着两口大箱子出去了。
那绸布包中放着的是一张图,图中大都是文字,不过泫渊大部分都不认识,偶尔能辨认出几个,也不能把内容读连贯。期间还有几幅自己看不懂的小图形。关键这图的材质,既不是用布做的也不像用某种动物的皮制成的,质地非常的坚韧。泫渊儿时调皮,拿着这图玩耍,一失手竟扔进了灶里,莫说这图,连外面的绸布都没有被灶火烧到分毫。
那时儿时的泫渊好奇心顿起,把这图火烧、水泡、刀砍、斧剁、针扎,都不能损坏。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泫渊的好奇心平淡了,也就放弃了。这东西便和其他竹简书卷放到了箱子里。泫渊的养母教他读书写字,却从来不教他读这图上的文字。后来才知道,莫说养母不认识,连养父公孙泽这种当时幽州最大的文豪,也不认识。
等泫渊在院中埋好两口大箱子,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汗水都已经浸透了衣衫,他喘着粗气,看着不知何时爬上天空的月亮。
忽然泫渊向屋门望去,惊呆了下巴。只见养母一身粉衣长裙,头戴银簪,头发挽成漂亮的发髻盘在脑后。只是体态虚弱,右手扶着门板,有些站立不稳。
“娘,你,你,你怎么,这么漂亮?”泫渊有些语无伦次,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
泫渊的养母听闻面露微笑说道:“傻孩子,子不嫌母丑,这是天性。”
她已三十有余,皮肤白皙,女人该有的,她其实都有,而且风韵娴雅。只是自丈夫死后,从一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的仙女般的女人变成了,要操持农活,养家糊口的农家普通妇人。而后自去年自己一病不起,连下地走路都费力,更别说打扮自己了。莫说在这小小的村庄之中,十几年前自己刚满及笄,就是整个范阳郡也找不出比她再美丽温婉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