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翻腾着一阵阵雾障,浑浑噩噩地,走出了不属于我的青镇,早忘记我想来此地做什么事情。过卧虹桥,顺着平坦的乡路,仿佛踯蹰了一个世纪,方才来到公路与乡路的交叉口。
此刻的天色,墨染似的黑。
悬在路上的水泥杆上的路灯,向远处延伸出一笼笼惨白暗淡的光亮,很瘆人。
郊外的末班公车,早就进了停车场,出租车稀少的像吕教授头顶的毛,简直不敢指望。而其他如货车之类,我绝不敢搭乘。世事复杂,世事难料,万一碰到歹徒之辈,岂不是羊入虎口吗?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犹豫是继续候车,还是退回镇子去的时候,一辆奥迪黑幽幽地驰过来,优雅地停在里我两尺远的路灯下,一张沧桑的面孔探出摇下的车窗,哟,萱萱啊,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啦?
啊,张叔叔啊,没想到,想不到,想不到。我欣喜地雀跃了,兀地,刚才车子停下,人脑袋伸出车窗那一刹那的镜头,怎么那样似曾相识。张旗热情地问,萱萱,是不是要回上海啊?
是啊,是啊!我连连点头,人家尚未邀请搭车,我早屏不住,已经擅自拉开车门,吱溜一下钻入车内,灵活的像只老鼠。呵呵,张旗见状,朗声笑了,小姑娘,这样晚的天,怎么好一家头蹲在这种场合,多少让人不放心。现在治安情况相当恶劣,做事情,千万提高警惕性。
我没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钻进车子之前,我是焦虑今晚如何回家。一旦有了回家的交通工具,才担心这位局长大人打着官腔,问我跟她女儿的纠纷缘何,真不晓得怎样交待。
多少趟,我在心中字斟句酌,真想当着张旗的面,揭穿张之虞的丑恶嘴脸。转念一想,假使人家讲,明明清爽弓长张跟立早章的关系,你偏要横渡里轧一脚,被人弄讼,那叫一个活该。更何况,你凭什么这样讲话?证据呢?如今是法制社会,讲话做事要有凭据,否则,就是诽谤。
但是,事实告诉我,低估一个男人,是一个女人的悲哀。
人家章家伯伯,除了稳稳的开车,只是让我帮他点了一根香烟,看我眼皮下坠,马上劝我,还有一个钟点的路程,才能到家,你打一歇瞌充。还问我冷不冷,要是冷,可以开一点空调。我慌忙答应,并反复讲自己不冷。
闭上眼睛,总感觉在前方矗立起一个模糊、但真实的轮廓,所有我怀疑并值得怀疑的事件,在这个轮廓上面活动起来,似乎生动鲜活的呼之欲出了。面对这样的真实残酷的活报剧,我恐惧。
车过虹桥机场,张旗告诉我,若非老妈寻不到我,急得犯了心口痛的毛病,若非张之虞提醒说,我对青镇情有独钟,更何况,眼门前我刘晓枫俨然以章家一员自居,朝那个方向搜索,恐怕是唯一正确的方向。他呵呵一笑,果不其然,还没进镇子,就碰到了你。
哎,萱萱,我觉着,张之虞这个小姑娘没你跟婷婷聪明,不过,心还是有的。张旗笑得和蔼。这个久经沙场的官员,想下套给涉世不深的女孩,实在是如来耍孙猴子。
当时,我一迭声地讲谢谢。张旗从反光镜瞟了我一眼,我们还要讲什么谢不谢?只要你跟我家小姑娘开心,伯伯什么个忙全愿意帮的。
他一个帮字了得,拿两家以前的种种,夯不郎当提了出来,刘家亏欠张家的人情,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怕他再咄咄相逼,三不罢,四不休,半真半假拎章正鸣出来说事。
眼看老男人嘴巴翕动,不定讲出什么令人无言以对的闲话,我恐怕只好钻汽车轮盘的当口,谢天谢地,恰巧我的手机铃声大作,掩饰了即将开启的尴尬一幕。
来电话的是工程部大王,此人乃做坯一个,公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凡是涉及维修的事情,包在了他身上,倒也从来没耽误过工作。可是,谁要这个人有逻辑地、完整地叙述一件事情,还不如喊他上天摘月亮星星。所以,手机打了五六分钟,大王翻来倒去,啰哩啰嗦,我才云山雾罩地按着自己的思路,捋出了一点头绪。
一有头绪,真恨不得苛责大王老兄几句。事情其实没法再简单了,李云出事的那套房子的楼上人家,因为出门几天,家中水没金山。经查,他们厨房里面竟然水斗遭堵,水龙头却忘关拢,无疑制造了人工瀑布景观,假如,没有殃及池鱼一说,倒不失申请专利的可能。可惜,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家人家殃得楼下成了水帘洞,养鱼塘。
物业横打招呼竖打招呼,要公司派个人过去处理一下。奇巧在我办公室,将只要他去一下保证解决问题。我听大王讲,自从李云死后,那套房子章正鸣再也没有去住过,就跟他讲,那我更要去看一看了。
乘大王的铃木客货两用车,去城南遭受水淹的房子,屁股倒颠做米舂,如果有糯米在坐垫上,一路下来,真能做成年糕。下面不太平,耳根也得不到清静。不过二十来分钟路程,公司那面也不管大事小情,左一个手机右一个手机打来,烦人揪心,我潦草地敷衍过去,然后,索性关了机。
刘总,你也去物业吗?长一码大一码的大王问,态度有些谄谀,我经不住反了下胃。懒得睬这种水平不高的马屁精,我点点头,砰地推开车门,一跃而下。当时真佩服自己的飒爽英姿。跟大王这个大块头进了物业办公室,才晓得自己看低了烂大块头。人家毕竟学的是土木建筑,搞的是工程维修,仅仅一根香烟的工夫,早把物业女经理,一个胖墩墩的小女人,弄得昏头落冲,服服帖帖。小女人讲,多谢王经理、刘总特地赶过来,立时三刻就派工人过来。
穿海蓝色工作衣的工人,一招一式蛮专业。他们用起钉器,沿着墙角处的踢脚板,拔除了一根根地板钉,很快地,已经变形的地板缓缓松动,再一块块撬开来,搬出房间。他们讲,需要过三天,让潮湿的地面干透,再铺上相同的地板。
地板撬开后,水泥地坪洒满镍币,四只角落各有一块铜牌,铜牌上面还刻着铭文,我疑惑地看看大王。大王朗声大笑,现在人家装修,全要看老黄历的,拣易动土的日子开工,开工前头,还要拜土地老爷,敬四方鬼神,讲究点的,寻道士求避邪的符咒,撒铜板,是模仿老早讲的金银满地。看他笑开血盆大口,起头蛮恶心,转念一想,觉得他笑得没错。章正鸣也算够穷讲究的了,结果又怎么呢?连老婆的命都没保牢。
靠墙的已经发污的镍币中间,隐约有一点淡红色,我马上悄没声过去拾起来,对大王讲,我上一趟卫生间。
在卫生间里面的灯光下面,我摊开紧攥的手掌,那是一颗酒红色的水钻,怎么看怎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