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习惯在洗澡时旁边有人服侍,穷惯了,一下子富起来不适应了。我叫两个女服务生退出去,一人躺在按摩浴缸里,听着委婉的韩国轻音乐,任洄漩的水流冲击自己。从进了总统套房至现在,我的脑子仍然处在空白之中,弄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身在此山中,总有种无法看清的疑惑。我躺在水里,却感觉人漂浮在空中,极度虚无。
当章正鸣安排好我以后,告诉我,他的房间在十七楼,靠!他是圣徒约翰,是柳下惠吗,他身体有缺陷,还是神经出了故障?自忖我刘晓枫不至于这么没魅力吧,这么明显的暗示,甚至都不是暗示,是明示了,竟然最后来了这么一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浴缸一侧,流线型的有机玻璃盒子里,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我裸着身体,坐在浴缸边沿上,拎起话筒,喂,小星星,在做什么呢?我咬咬下嘴唇,声音娇涩,汰浴呢?你呢?睡下去了吗?章正鸣温和的笑声传过来,困了,突然想起一句话,要告诉你。
恩,该来的还是要来。我的心脏怦怦跳,正想着怎么回答呢,他讲,你爸老早做过管理工作的,是吧?我吃不准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是啊,企管办主任。现在,英雄不提当年勇了,褪毛的凤凰不如鸡了。
章正鸣哈哈哈大笑,假、假如,现在要他做回凤凰,你分析,他还有那样的雄心吗?我开始糊涂了,他一直希望着呢,可惜——他讲,富海有一爿家具公司,算是副业,不大,不知道你爸肯不肯去帮我打理?利润四六分成,他六。
穿上韩国丝绸的睡衣,我正系着腰带。从椭圆形的梳妆镜里,看宽大到像个小舞台的水床,骂了章正鸣一句,这个商人,真狡猾!心里却像鸟儿发现了一片丰收的玉米地一样的愉悦,也证明了有钱真好这句话的真理性。
缓缓脱去了睡衣,皮肤光滑曲线优美的酮体,遭受着光线的肆意抚弄。不要说是男人,就是我自己,在这样难得的环境里面,也变得痴迷陶醉起来。我在猜想,章正鸣这个鬼家伙面对它,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2008年1月,在异国的天空下,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了张之虞,想到了阿年,想到了我二十四年的人生;那么之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
我拿起电话。
章、章总,我、我——章正鸣焦急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更加令我不能自持,刘晓枫怎么啦?声音这样奇怪?我说,我头、头痛,不舒服,你过来吗?他慌乱地讲,我,我马上过来。
又披上曳地的本白色睡衣,双手拉拢前襟,我款步来到拱形的落地长窗前,让首尔这座城市夜间炫目的光色,映衬着我有意摆得S造型。
女服务生进来,愣了楞,估计是听说了我不适意,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缘故。我问,什么事情啊?她谦卑地回答,有一位先生要见你。我一勾手,请他进来,并麻烦把门锁好,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
事实证明,我没完全准备好。在脱去睡衣的瞬间,我身体上还是直落鸡皮疙瘩。章正鸣毕竟是过来之人,表现得极温柔,他喘息着轻轻告诉我,他会对我好,绝对不是玩玩而已。因为疼痛,我的头发疯也似地甩动,像只狮子在冥冥之中狂舞。疼到汗水湿透全身。
他进行得很缓慢。据说,成熟而有过床第之欢经历的男人,在这事上面,表现是不同的。曾经有过对第一次的许多猜想,总是没有答案。此时此刻,章正鸣给了我最最真实地回答。
结束前,章正鸣看到了床单上那一点鲜艳的红,惊讶到睁大了眼睛,讲不出话来。我呻吟得很大声,但是因为没节奏,显得怪诞。他停下来,用力抱紧我,问,很痛吗?你叫出来,我会停下。他不知道,那时,更痛的是我的头。
我脑子在跑野马,竟然想得不是丧失的女贞,而是反反复复想,脑瘤难道会遗传?我的脑袋,为什么总是在我应该快乐、甚至幸福的时候,让我失去享受快乐和幸福的能力,而感觉无法忍受的痛楚?
章正鸣贪婪地捧起我的面孔,鹰隼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怎么,小风,很痛吗?”他看着我被汗水浸透的脸,随手拨弄几簇贴在我脸上的头发。毫无征兆地,那些头发无声地断裂,雪花柳絮般飘落,像死去一样。
章正鸣的嗓音响起来,显得十分机械,“对不起,小风。”
许久,平卧在床上的我,默默凝视死去的头发。头发经久不散的幽香,仿佛置我于花葬,祭奠我刚刚逝去的少女时代。我抬头看身旁的男人,他替我盖上丝绸的睡衣,自己麻利地穿好衣裤,斜倚在我身边,手指尖撕扯着一簇闪着绿色光芒的头发。
“章——正鸣”,我把重音放在正鸣两字上,说,“我没事。”不需要什么青春的祭礼,谁都心知肚明,这样丧失了女贞,相比较很多女孩子,告别童贞的痛苦酸楚,绝对可以用美丽幸运,甚至幸福来形容的。知道这很不合时宜,章正鸣吻了一下我脸颊,继续讲,我不想有一个曾经的影子,夹在你我当中。对,李云,因为你实在太像她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却意识到**在胸前颤动,宛如跳动的白兔,脸不禁有点发烫,默默地问,不要我像她?他摇摇头,我想,你就是你,而不是其他。
所以,这头发……
缱绻一夜,一点倦意也没有。那天夜里我哭了,至今记忆犹新的哭泣。不知道是因为幸福,因为堕落,因为疼痛。我只是记得,熟睡在我身边的章正鸣突然是如此的陌生,我甚至不敢去碰他,不敢去抱着他入眠。
一直到天色发白,我才渐渐睡去。稍为打了个瞌睡,就亢奋地撑开了眼皮。想不到天刚亮,昨夜像拖拉机似的章正鸣,已经在宽大露台的跑步机上挥汗如雨。见我慵懒地从床上落地,他擦擦脸上的汗,往房间里过来,我娇嗔地剜了他一眼。
迎着章正鸣往露台去,总感觉整个人就像孙猴子让唐僧念了紧箍咒一样,特别是头部。所以,我就情不自禁地摇晃起脑袋,一蓬乌亮的头发顺势飘舞,定格成放射状。那一刻,我从他的眼晴深处,读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复杂光斑,有不悦,忧虑,阴冷,好像还有恐惧。
小风,洗个澡,放松一下,我裸着自己曲线分明身体,披上睡衣,有意加大屁股摆动的幅度,转向浴室去。心中不平道,真受不了男人郁郁寡欢的腔调,不用说,肯定又是想到了李云。
我相信自己不淫荡,扭屁股勾引这个男人,只是想他重视我的存在。我想,他会不跟进来向我求欢?偏偏章正鸣兀自拎起了电话,不理我的秀色可餐。
有时候,男人的冷静是女人最好的媚药。
很喜欢这间地方不大、却装潢雅致、色彩灵动的餐厅,套房里有它的存在,才有了一种家庭的温馨。等我出浴室,换上桃红色手绣睡袍,来到餐桌旁,丰盛而精美的早餐,让我几乎不敢消受。这些简直不是让人充饥的食物,而是工艺品。
面对早餐,章正鸣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样子,几乎没动几下筷匙。他的眼神老是虚虚的,稍一接触我的眼神,总是下意识地躲躲闪闪。我一边咽点心,一边讲,正鸣,有什么就讲呀,你不是讲过,我们之间就像嘴巴和肚皮,藏不住秘密。
他走到餐厅南窗口,坐在那里用中国竹子搭得小茶寮的竹椅上,椅子轻微吱嘎响了一声,小风,你晓得的,你实在太像她了。我不愿意生活在一个死人的阴影里厢,你理解吗?就算这个死人曾经是我的妻子。请你愿谅我的坦白。你听我讲完,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这是我的原则。
小船刚撑开帆,航行在爱河,没有一个爱情号的水手愿意河面起波澜,更何况这次航行的终点,是那样的令人期待。对于章正鸣的小小请求,我能寻找出任何不同意的理由吗?我会去寻找不同意的理由吗?
返回上海的航班在晚上,还有整整一个白天可以消磨。为了消磨这个白天,章正鸣在吃早餐时候,告诉我,已经关照总服务台,帮忙预订了出租车。
出租车沿着汉江大桥飞驰,司机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一路无语。很快,车子载我们到了钟路三街,这里是一个现代与传统融合得极好的街区,随处可以看到的现代化大厦,传统的韩式民居。距离有名的昌德宫,只有十分钟路程。
虽然,我一直号称自己属于尼采主义者,算不上孝女。但是,自从晓得老妈的脑瘤治愈的希望极大,就恨不得两个老头子赶紧动手术。
奇怪章正鸣不让我在宾馆的美容厅打理头发,偏要出宾馆,去昌德宫附近的一家装潢很古老的美发厅。接待我的发型师,是一个年纪不大,却一面孔络腮胡子,古装打扮得韩国男子。美发厅的老板娘引领我们,走进了大堂后面、最深处的一个贵宾房。
贵宾房里面只有两个发型台,进门处,先有一个满头满脸覆着黑绿海藻泥的女子占据,仰躺在舒适的按摩发型椅上。我往里面空着的发型椅走,讶异地发现,这个看不清嘴脸的女子的眼睛,迅速朝我一瞟,并且,还诡谲地眨了眨。我觉得,这个眼神很熟悉,非常熟悉,肯定是我身边的人。但是脑子一下子僵住,猛古丁又想不起是谁,毕竟这是在韩国。
等我刚刚坐定,章正鸣的手机响了。他翻开机盖接听,表情逐渐变得不耐烦。他告诉我是张教授打来的,讲那死朴老头子要重新商量一下出诊费的问题。我讲,这算怎么一桩事情,昨日不是讲得好好的了吗?他两手一摊,耸了一下肩,我也觉得老奇怪的,会发生这种事情。他递给我一张宾馆的名片,悄声讲等一歇打理好头发,照名片上的地址回去。
不怎么相信面前这个身材矮矬、胡子浓重的发型师,可是,店老板介绍他是韩国一级棒的,在英法美等西方国家的发型大赛上得过大奖,若非章正鸣托人预约,我还享受不到他的超绝技艺呢。事已到此,谁也不可能再寻出理由要求换人。
当发型师取下酒红色发箍,递到我手里,再用一把桃木长柄梳子,打通我头发的时候,他的手法和姿态,令我彻底买账,相信他真是技艺超群。
心定下来,眼睛就不太平,飘忽着就被墙上的鹿头,虎皮花纹的软包装,以及灯光的明亮和灯光以外的暗影所牢牢黏住,这里的一切,虽然华贵,却不知怎么的,给我瘆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