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钱不觉皱起了眉头“四小姐的意思是,那些人很可能不是山匪?”
项思柔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天波府的少侠们都这么说,想来是了。”
龙钱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觉着项思柔这话说得委实太谨慎了些。
然而不待他再多思索,项思柔已接着说道“还有就是……这一路上,来寻求我们帮助的人,也委实多了些。”
“寻求帮助?”龙钱这样问着,心里却已把最近遭灾之处过了一遍,先不说从月霞到云京的路上几乎没有什么遭灾的地方,就是那些遭了灾的,也不是什么大灾,各处自己都能解决。
“有的是途遇山匪,有的是家人重病,还有……”项思柔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抿了抿唇,小小声地说出最后四个字“卖身葬父。”
龙钱目光一滞,嘴角有些抽搐“这……确实古怪。”
“这些人瞧着确实也都不会武功,一般只求能跟一程,到下一个城县就可,一路来对我们也并未造成什么伤害,就是遇见的次数太多了些,才觉着古怪。”项思柔说完,捧起茶杯轻呡一口,眼帘微垂,叫人看不清神色。
龙钱也端起茶喝了一口,可能的各方势力在他心中一一掠过,放下茶盏时,却只是笑道“也许真是巧合呢?某脑子不好,这些事还是交给天波府的前辈们考虑吧。”
项思柔轻轻一笑“确是如此。”
她话音刚落,怜儿便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项思柔神色一顿,旋即有些抱歉地道“龙少侠,我还有些其他事……”
龙钱微怔了下,也道“四小姐自去忙,龙某也该回去了。”
二人一齐出了茶楼,约定以后有空再见后,便道了别。
龙钱牵着二毛,目送项思柔带着怜儿逐渐走远,眸色渐深。
说是直觉也好,多心也罢,他已经有些察觉到,这位以美貌和才艺闻名江湖的四小姐,背后的水似乎很深。
龙钱长出一口气,暗自摇了摇头,没有证据,总不能仅凭臆测就想着跟踪人家吧?
暂时将此事放在一边,龙钱牵着二毛继续逛街,又买了些便于存放之物后,才回了天波府。
项思柔带着怜儿回了暂居的客栈,等怜儿下去给她准备饭菜的功夫,她轻声道“廿三,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她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那张总是笑得温柔又完美的面容,此时却显出些空寂的忧郁。
“有何不对?”
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响在她耳畔,没有丝毫多余的感情,只是单纯的疑问。
项思柔柔软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是啊,有何不对。”
她这样说着,眸中却并未显出释然,那双眼睛似乎背弃了它的主人,固执地显露出少女真正的心绪。
一声似乎是错觉般的叹息幽幽响起,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项思柔身后。
廿三安静地站在项思柔身后,未再出声,恍惚间,就像项思柔有了一个过于高大的影子一般。
项思柔也不再说话。
二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地沉默着,静谧的房间中,却莫名有些稀薄的温暖。
好半晌,项思柔才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其实……哪有什么对错呢?做都做了,错又如何?对又如何?对与错,本就没什么意义。”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而已。
“我只是想和你、和晗玉一起,更好地活下去而已。”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语调轻缓,语气却十分郑重。
那柔软的声音中,似乎蕴着千斤的重量。
廿三眸光微动,他沉默地看着面前人线条柔美的颈项,未发一言。
怜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待她推开门时,屋内已只有项思柔一人。
她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面上是温柔优雅的浅浅笑意,有种微妙的疏离和缥缈感。
嘀嗒、嘀嗒……
单调的水滴落地声有节奏地响着,似乎隐藏着奇妙的韵律。
皮肤白皙如细瓷的少女躺在床上,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和那水滴声重合在一起。
扣扣扣。
三声不急不缓的扣门声响起,打断了单调的水滴声。
何枝蓦地睁开眼睛,双眸是一片木然的涣散,没有丝毫焦距。
随着一道略显阴冷的男声响起,那双眼睛才慢慢聚了焦,显出灵动来。
“何姑娘,你起来了吗?”
何枝眨了眨眼睛,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起来啦——”
少女晨起后的第一道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又软得像是天边的云,清得似是云间的雀。
时候已经不早了,可这个肤如细瓷的小姑娘,竟似是刚刚起床。
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醒过神后,两颊便泛起淡淡的红晕,有些害羞起来。
好在门外的人十分体贴,并未再出声。直到少女简单打理好自己,推开房门后,门外之人才露出一个温柔又克制的微笑,轻声道“何姑娘,昨夜休息得如何?”
何枝脸红红地拿手帕掩了唇,一字一句都好似在吟唱,充满了独特的节韵“多谢祁大哥关心,我睡得很好,只是近两日不知为何,总有些惫懒,天天睡得这般晚,倒是让祁大哥担心了。”
说着,她面上已露出些羞怯的模样。
祁礼背着阳光,略显阴柔的面庞笼着层阴影,叫人一时辨不清神色,只一双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何枝,不时闪过些微妙的光芒。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在阳光下随着滑动反着光的黑色蛇鳞。
“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许是何姑娘要长个子了也说不定。”祁礼的语气十分亲昵,但那声音就和那目光一般,总叫人在大太阳底下都觉不着暖和。
何枝却早已习惯了这位祁大哥周身似乎散不去的阴冷感,还有心思害羞,细瓷般的皮肤更红了些,直到在身材粗壮的女使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才降下温来。
她洗漱期间,祁礼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两人竟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阴三和阿峦在门外候着,二人世界之间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阿峦还是那副沉默木讷的样子,身形虽然高大,却总让人觉得呆呆的。阴三的独眼中,却时不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眼神时而阴狠时而不忍。
恰在此时,屋中又传出祁礼略显阴郁的声音“何姑娘,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与一位名叫龙钱的少侠相识?”
何枝似是不明白祁礼为何突然问到龙钱,顿了一顿才回道“嗯,龙大哥有恩于我,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
她旋即反应过来,语气略微兴奋的问道“祁大哥这么问,可是见过龙大哥?龙大哥也来云京了么?”
“呵呵,在月霞城时确是有缘见过一面,几日前似在街上瞧见一个相似的人影,却不知到底是不是龙少侠了。”祁礼轻笑了一声,颇有些意味不明,“我瞧着那人是暂住在天波府的,何姑娘若想见,不若一起去天波府看看。”
阴三听到这里,独眼中本就不大的瞳仁儿微微一缩,似是有些紧张起来。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会儿,才听何枝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天波府的名声确是没的说,可随意上门,只为确定龙少侠在不在,是不是不太妥当?”
祁礼又笑了一下,语带调侃道“何姑娘果然知书达礼,倒是祁某唐突了。”
“祁大哥——”何枝拖长尾音嗔了一句,似是害羞起来。
“何姑娘若怕唐突,不如到时在天波府外寻个能瞧见大门的所在,喝喝茶,吃吃点心,等等看。想来若是有缘,必能见得一面。”祁礼的语气十分温和,显得体贴至极。
何枝闻言,声音明显轻快了不少,也不跟祁礼客气,只说了句“那就麻烦祁大哥了”,就算把行程敲定了。
二人转而又谈起了云京的美食美景,屋内气氛轻松愉悦。
屋外的阴三站在房檐下,上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之中,独眼中映着莫名显得阴冷的小院,更添几分寒意。
一直木愣愣盯着前方的阿峦,眼睛忽然轻轻转了下,似是瞟了身侧的阴三一眼,又似是全然未曾动过。
待到祁礼和何枝从小院出发去天波府时,已是过了半下午,太阳虽还未落,却也不太缓和了。
何枝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侧面对着祁礼,视线落在车厢另一侧的帘子上,眼睛却未因着帘子的活动而有任何转动,显然不是真的在看着那帘布。
祁礼也没有说话,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披风,领子翻出一片厚实柔顺的白色皮毛,更衬得脸上病气沉郁。他正对车门坐着,一双带着病气的眼睛里,似是翻着沉沉的雾霭,平白叫人觉得浑浊。
车厢中间被固定着的小桌上,摆着一套瓷色细腻的茶具,一个精致的火炉,以及一个石制的小巧滴漏。
嘀嗒、嘀嗒……
随着水滴一滴滴地滴落,本应被街道上的喧嚣声音盖得不剩分毫的水滴声,也似是响在了何枝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