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火化间出来以后,施海棠说道:“最后…再带大家看一下吊唁大厅…开追悼会的地方。”
“等等,先不忙!”我指着旁边一间房子问道:“这间房子干什么的?”
房间的门牌上刻一个我看不懂的词:鹤渡。
“没…这屋子…什么都不是,我们快走吧…”她小声催促着。
不知怎的,我也就突然对这屋子里的东西有了点兴趣,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哎…你别…”施海棠想阻拦我,但又不敢伸手。
这间屋子很小,一眼就足以看见全部的角落,几个木制的架子把房间围了一圈,架子上却摆放了很多个骨灰盒,不同的是,这些骨灰盒看起来都很廉价,造型也千篇一律的难看,有些甚至还没有刷漆,光秃秃的木本色露在外面。
“这啥玩意啊…”狗蛋看着面前的骨灰盒说道:“这种工艺的骨灰盒也有人买?怕不是在十元店进的货吧,哈哈…”
别说像我们这种以前卖过骨灰盒的人了,就算让一个不懂行情的外行人来看,估计都会觉得这些盒子的工艺实在是不堪入目。
“这是啥家伙?”我看向房间正中央,一个奇怪造型的木制工艺品,一根木制的粗棒棒上面支撑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块,造型简陋而且没有经过打磨处理。
“这是…狗吧?”狗蛋指着这东西说道:“瞧,这是尾巴,这是脖子。”
我嘟囔道:“但也不像啊,狗的嘴有这么尖的吗?而且…啥品种的狗就一条腿啊…”
我们三人围绕着这个东西嘻嘻哈哈地发表着看法,一直站在身后的施海棠小声道:“这…这是仙鹤…”
“仙鹤?”我们仨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着。
“哈哈哈!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个鸡呢!”
“哎这还真是仙鹤,你瞧那尖嘴巴,上面还抹了个红嘴唇…哈哈!”
“这手艺也没谁了,哈哈哈!哪找的木匠啊,木工活几何老师教的吧,瞧这四四方方的样子…”
施海棠的头埋得更低了,面红耳赤地说道:“是我做的…本来想表达驾鹤西去,度化逝者的意思,但我手艺不好…对不起…”
我们仨人顿时愣住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面前这个勉强称之为仙鹤的木工活,说实简直让人想夸都找不到优点。
她小声说道:“那些无人认领的骨灰总得有个供养的地方么不是…墓地公司那边的福位都是要花钱的,但是我每个月的工资光是买这些材料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所以…也买不起像样的骨灰盒,于是我就自己做了…有点难看…你们别介意。”
听到这里,大家再也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尴尬,尴尬过后是深深的歉意。
我终于忍不住了,看着她直接说道:“棠棠,我很认真的和你说件事,很多事情你做的都很好,并且现在你是我们这里最有经验的人,但你能不能别总是说对不起啊?你这样做会搞得我们很难受的,可以不?”
她不敢直视我的目光,紧咬着嘴唇小声回答:“好…好的,不好意思让你们难受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来吧。
“我…我再带你们看下一个环节…吊唁大厅。”她带着我们培训下一个环节,吊唁环节。
这个环节的培训说白了也就是怎么开追悼会,但施海棠这姑娘简直刷新了我对葬礼司仪这个职业的认知。
一份短短几百字的司仪范本,她吞吞吐吐地读了至少有10分钟,还念出了一堆错别字,就连我都为他捏了把汗。
一整套的殡仪流程很快就培训完了,当我们四人重新回到接待大厅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等施海棠安排下一个任务,而她却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声问道:“那…我们岗位怎么分配?”
我愣住了,“合着你是这最有经验的人啊?难道不是该你和我们分配岗位吗?”
她回答:“我…我也不知道,要不你们来选吧…”
这时我算是真的看懂了,若照她这样管理下去,别说正式开业了,估计再这么耽搁下去这个项目非要凉了不可。我也明白了卫总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殡仪馆这种地方,估计他老人家也看得很明白,这个小姑娘做事还行,但根本就不是管理的那块料。
这时我主动扛起了大旗,所幸的是狗蛋和钢妹本来也就是我的员工,而施海棠又是个非常听话的女孩,于是我直接对大家分配起了任务。
施海棠主动选择了化妆间与遗体防腐的工作,而这俩工作也是所有岗位中最具有技术性,同时也是与死人接触最密切的工作,除了她没人愿意做。
狗蛋很不情愿地领取了火化间的工作。
至于殡导师、销售员、接待、收款等乱七八糟的客服类工作,全部由我和钢妹负责,其实就我俩根本不够,但在没招到人时也只能这样凑合。
好在外界有不少的私人面包车改装的灵车,他们会负责替医院等地方把遗体直接运送过来,按次收费,一次给他们结算150块钱,这也省得了灵车师傅与抬尸工等岗位。
殡仪馆这种至少有7,8个岗位,十来个员工的情况下才能正常运作的单位,就被我们这样磕磕巴巴地安排了下来,这时我才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司仪还没有找!
我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哪一个也不是有主持天赋的这块料,不禁头疼了起来。
“嘿!”一双手突然蒙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时,激动得就连说话也打起了磕巴。
“宜,宜娜!你怎么…到这来了?”
许宜娜笑着坐在了我旁边,她对狗蛋与钢妹笑了笑,同时看向了施海棠,笑着说道:“你就是海棠妹妹吧,卫总和我说起过你。”
施海棠看了一眼许宜娜,但很快地低下头去,刻意用头发遮住了脸上的青斑,小声回答道:“你…你好,你是来应聘的吗?”
狗蛋拿胳膊肘碰了她一下,“人家是盘龙山城公司的行政主管啊,你这都不知道?”
施海棠一听行政主管这个职位,立马紧张地站了起来,“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今天要来检查工作…我还以为是应聘的…对不起…”
许宜娜站起身大方地拉住了她的手回应道:“哪门子的检查工作呀,我今天就是来报道的!”说完之后还对我们笑了笑,“我今天主动申请从墓地公司那边调过来,以后我们又是同事了哦!”
钢妹:“啊?”
狗蛋:“啊啊?”
我:“啊啊啊?”
我们仨嘴巴张得像吞了个鹅蛋,我怔了半天才问道:“你怎么回事?墓地公司那边好好的为什么要来这?想什么呢你!”
许宜娜轻叹一口气,“哎…那边…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我忙问:“怎么?出啥事了?”
她摇摇头,“也算不上出事,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一下来了很多的人,而且我感觉都不像什么正经人。”
我:“什么意思?”
她回答:“也就是你之前的营销二部解散以后,突然一下来了很多新人,据我观察这些人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而且各个都很年轻,但总给人一种…很社会的感觉。”
我纳闷问道:“很社会?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回答:“说不上来,反正不像是那种正儿八经上班的人,反到有点像…混混。”
“狗日的方远…”我骂道:“这孙子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
许宜娜把笔记本往面前桌子上一扔,“好啦!别说他了,反正那家伙离我们这么远,就算这里都是他爹的产业,但这个人从殡仪馆建好以后就根本没关注过这里,今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工作啦!”
狗蛋和钢妹俩人高兴得像过年领到压岁钱一样,许宜娜也是看着施海棠说道:“那以后我听你的安排,多多指教了哦!”
施海棠支支吾吾地回应道:“不不不,我不行…不行的…”
许宜娜奇怪地看着她问道:“这里就你最有经验你不负责谁负责啊?”
这是她才发现大家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大傻子,你…”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她的头,坏坏地笑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了!”
就这样,许宜娜成为了我们唯一的一个女性司仪,虽然大家对这份工作都还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但好在每一个人都很努力,再加上我又成功忽悠了几个连话都说不全乎的临时工,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实际操作,我们这个盘龙殡仪馆也终究在磕磕绊绊中步入了正轨。
这里是接触死亡的第一站,也是人们哀恸的心情最强烈的一站,我们亲眼见识了那种因悲痛过度而晕倒的家属;也见识了从遗体送来直到化成灰的那一刻,还在纠结遗产分配的家属;也见识了大操大办,想趁着这个机会大肆收敛礼金的家属;甚至还见识了只有一个人的葬礼。
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独自守在火化间外面,当她看到陪伴多年的老伴静静地躺在一个小罐子里时,她的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了地上。而当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搀扶身边的人时,却发现她的身边已空无一人。
直到她抱着骨灰罐孤零零地离去时,我们也始终无法问出心中的那句话----你们的孩子呢?
大家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心态才逐渐产生了变化,才得已不像当初那么容易被外界的悲恸渲染,因为我们也终究明白了自己的定位------见证者。
但很快我又有了新的感悟,因为我发现往往逝去的人才是一种解脱,而真正的痛苦会随着留下的人一直延续,直到下一次的离别,这种悲伤会不停地延续,无穷无尽。
我似乎隐约能体会到当初卫总所说的那个词,众生八苦。
也许有一些痛苦,是作为人就无法避免的,是伴随着我们一生的,甚至就连圣经里也曾提到过这是一种生而为人“赎罪”的过程。
这种悲伤的感悟曾笼罩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但时间久了,我也逐渐的对此感到了麻木,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可以真正平静地面对这些事情时,我的心里从那时起就不再会有那么多的波澜。
但世间痛苦之事远不如此,相比于逝去之人的解脱,活着的人们才是承受痛苦的开始。
就在我们开业两个月后,那天我在值班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开灵车的师傅打来的,他说有一具尸体,别的殡仪馆收不了,问我们是否接收,当时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这天没有什么业务,狗蛋他们几个也都在帮着一起抬尸,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狗蛋的电话,他要我到化妆间去一趟,说有重要的事。
我放下手头的活,来到了化妆间,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里却夹杂着比以往更加浓厚的血腥味,我发现大家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死气沉沉的。
“咋了?啥事?”我走了过去,但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我操!”
面前化妆车上的那具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肉块”更加贴切,我仅能从头发的长度与穿着上看得出来这是一具女性的尸体,而她的身体却像爆米花一样由内而外地像爆开。这段时间里我也没少见各种意外情况下的尸体,对一些溺亡、车祸之类的情况也多多少少有了免疫力,但此时面对面前这具尸体时,那种令我血液都凝固的恐惧感又涌现了出来。
爆开的身体与破损的头颅正在向外渗着鲜血,身体与脖子以及腿都扭曲在了一起,但尸体的腿骨却从胯下穿透了胸膛,像两根插进人体的“长矛”一样,从肩胛处又刺穿了出去,露出了森森白骨。
“把口罩戴上吧。”施海棠丢给我一副口罩,然后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尸体。
印象中还没有她搞不定的尸体,但这次她却也表现出了许久未见的压抑,不停地隔空比划、打量着,像在规划图纸一样。
我皱着眉头问道:“棠棠…你确定这具尸体归我们管吗?难道不应该送到法医鉴定室去?”
“这个人是自杀的…”她看着那张死亡证明补充道:“她从十四楼跳下来时是站着着地的,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她说着做了个半蹲的姿态,然后用手指着腿部比划道:“当时因身体下坠的重量而导致腿部直接穿透了胸腔,最后从肩胛处穿了过来。”
我看着眼前这具双腿插进了身子里的尸体,背脊阵阵发凉,耳边似乎都能听到腿骨刺穿肩胛时发出的骨裂声响。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南哥,白哥,你俩能不能一人抓一条腿,把它拽出来…”
我强忍着呕吐感问道:“啥…拽,拽出来?你是认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指点着许宜娜和钢妹俩人先从房间离开,然后对我说道:“可能血会喷出来…你们做好准备。”
我和狗蛋对视一眼,紧了紧身上的防护服。
“一!二!三!”
我俩数到三后同时发力,噗”的一声两条腿从身体中硬生生被我们拽了出来,除了一地的鲜血之外,尸体的肩胛处顿时多了两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呕!”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抱着垃圾桶吐了起来,几声轻轻的“啪嗒”声在我脚边响起,我无意地歪过头看了一下,竟然是从身体内流出的器官,与一坨一坨沾满了粘液的肠子…
“呕!”这下就连施海棠也感觉到了反胃,但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竟还能像聊天似地对着尸体说道:“放心吧,待会我保证把你化得漂漂亮亮的…”
这要是能整出个人样我就把名字倒着写,我心里暗自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