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璃在门口顿住身形,她没有回头只是一字一字的道,“希望不是靠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从绝境中一点一点走出来的。”
油灯昏暗的光线中,女子的眉目因为夏璃这一番话黯淡又明亮,她咬住自己的唇瓣,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半晌没有开口。
夏璃便站在门口没有动,等着她的答案。
良久,女子一脸坚定的走到门口,冲着夏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还请姑娘帮我一把。”
闻声,夏璃转过了身体,她挑眉睇着女子,“你凭什么笃定我会帮你?”
女子抿了唇瓣,她用力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方才道,“没有笃定,是请求。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比我,不认识几个字,做什么也都没有主意,所以想请求姑娘为我指点迷津。”
夏璃落在女子身上的眸光一下便深了。
……
深夜的时候,整座小县城万籁俱寂,原本已经歇息了的陈方陈县令被忽然响起的击鼓声惊醒了。
陈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的不耐烦,这种天气休息最舒适了,偏偏他才躺下就被吵醒了。
一股无名火都不知道从哪里来。
陈方在床榻上赖了好久,偏偏县衙门口的那道击鼓声一直没有停歇,他臭着一张脸从床上坐了起来,沉声喊着隔壁的师爷,“师爷,师爷。”
然而一连好几声隔壁的师爷始终没有动静,陈方气急败坏的掀了被子起床,连鞋子都没顾的上穿就去了隔壁。
这个时候天空飘着毛毛细雨,陈方一开门就被这空气中的湿冷弄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他咬着牙,将师爷的房门拍的震天响,像是将心中所有的脾气都一股脑的发泄在了门板上。
屋里睡的正香的师爷立刻被这动静惊醒了,他慌忙的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边穿鞋子一边迅速的往门口去,“大人,怎么了?”
陈方臭着一张脸,门一打开就冲着师爷劈头盖脸的一阵骂,“怎么了,你还问怎么了,若不是本官叫你,只怕衙门的鼓被人击烂了,你也听不到!”
师爷被骂的懵逼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人是说,这会儿外头有人申冤?”
陈方冷哼一声,让他自己听。
师爷仔细的听了一会儿,确实是听到了击鼓的声音,他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这衙门的鼓已经多久没有被人敲响过了。
陈方冷冷的说道,“真是年纪越大耳朵越聋。”
师爷:“……”
随即陈方拂袖回了自己的屋子换官服,师爷则着急忙慌的去通知升堂的衙役。
以往衙门都会留两个衙役守夜,后来发现晚上基本没有百姓过来申冤,县衙就没有衙役守夜了。
等到正式升堂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女子被冻的瑟瑟发抖,她过来的时候在夏璃的交代下换上了那身血衣,看起来越发的触目惊心。
陈方和师爷是认得女子的,看到她时,两人都是一惊。
“朱李氏,你这是怎么了?”
以前有一回的时候,女子也是将朱文杰告到了县衙,只是那事到底没有被闹大,被朱文杰私下解决了。
这之后就传出来朱文杰被李氏所伤的事情,是以街坊邻居后来都对李氏指指点点的。
事实上,陈方和师爷在看到女子的时候,对她也是不相信的,只当她是在家里又犯病了。
女子慢慢的抬起头,一双漆黑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缓缓的盯住陈方,她一脸平静的道,“大人肯定以为民妇这是又犯病了对吧。”
这些本来只是陈方心里的想法,陡然被人这么直接点名,他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了,何况被女子用这么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实在是太过慎人。
陈方抬手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他一脸严肃的道,“朱李氏,你深更半夜在此击鼓,到底是所为何事!”
若是往日,女子被这么一喝早已经瑟瑟发抖了,可是此刻她一脸的无所畏惧,眼角眉梢都是罕见的凛冽,这让陈方也不得不正视起来。
“民妇听闻如今朝廷出台了一则妇女法,便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民妇与朱文杰成亲数载,可是在朱家,朱文杰对民妇动辄打骂,今夜他甚至将民妇打的小产,”女子说着慢慢的掀了眼皮,她的目光里没有神采,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太不像话,“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算不算冤情?”
一句小产解释了女子身上的血衣。
陈方拧了眉头,和身边的师爷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满眸的不可置信,显然在他们心中对于女子的一面之词是不怎么相信的。
沉吟了半晌后,陈方咳嗽了一声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既然是你们小夫妻的事情,何不关上门来自己解决呢?”
陈方显然不愿意接手。
女子对陈方的反应像是在意料之中,她冷冷一笑,“那朝廷特意出台的妇女法便是不名一文吗?”
陈方没想到这个素来唯唯诺诺的妇人今天居然如此咄咄逼人,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本来就是被吵醒的,心里的那股火气还压着,这会儿被女子这么一怼,他当即吩咐衙役要将女子轰出去。
衙役一左一右的围上来的时候,女子的脸色终于变了。
“百姓有冤,一方县令便是如此不作为吗?”
夏璃淡淡的嗓音忽然在堂上响了起来,她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讽刺。
陈方的脸色瞬间变了,左顾右盼都没有看到人后,他压着脾气道,“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的!”
没有人回答,只是在那两个衙役继续靠近女子的时候忽然被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力给掀翻了。
女子虽然惊讶,但是更多的却是欣喜。
这一变故吓的堂上所有人脸色都青白起来,被摔到的两个衙役感受最为直观,当场就吓的屁滚尿流的。
陈方差点在位子上跳了起来。
夏璃便在这个时候慢条斯理的出现了,她整个人仿佛从天而降,直接落到陈方的跟前。
吓的陈方差点一个眼白翻过去。
幸亏夏璃及时在陈方的头上敲了一把,“堂堂一方县令,就这么点胆子。”
头上的疼痛让陈方瞬间清醒过来,一抬眼睛就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他愣了一愣过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他当即恼怒起来,“你是何人,如此扰乱公堂,小心本官让人将你抓起来!”
夏璃凉凉的睇了陈方一眼。
这一眼直接让陈方的背脊一寒,他虽然在这个小地方当了一个县令,可是那种属于上位者才有的气势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何况对方确实一身的气度不凡,一想到自己这个小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大人物,陈方就觉得两腿发软,连说话都不由得结巴起来,“阁下……阁下是?”
夏璃随手拿起堂上的惊堂木把玩着,“本公子是从帝都来的,上官侯爷的名头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本公子和侯爷沾点亲带点故。”
一番话夏璃说的实在是漫不经心,可是落到陈方的耳朵里,意思就全变了,这沾点亲带点故在陈方看来,夏璃就是上官侯爷的儿子。
再加上陈方当初就是从帝都城里流放下来的,权贵人物也是见过不少,他自认不会将一个人周身的气度认错。
当即,陈方对夏璃的态度就恭敬起来,“公子的意思是要接下这案子?”
闻言,夏璃皱了眉头,“你身为一方县令,案子有没有冤情,你自己分辨不清吗?这点事情你都分辨不了,朝廷还要你做什么!”
一番话可以说的上是疾言厉色了。
陈方的脸色倏尔变了,似乎是触及到了心底的哪些禁忌,他的眸光隐约沉了一沉。
半晌,陈方才重新抬起眼睛,那一刻夏璃看到这人之前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就清明起来。
只见陈方从夏璃的手中接过惊堂木,用力一拍,“朱李氏,你有何委屈今日可尽数说出来,这个主本官给你做了!升堂!”
堂下的衙役瞬间一震,立刻抖动着手中的木棍,大喊威武!
女子跪在地上,看着这一幕,眼眶慢慢的湿润了。
……
天一亮的时候,小县城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衙役们去朱家传唤朱文杰的时候,街坊邻居们才知道朱举人家的小娘子将朱举人给告了。
衙役们将朱文杰带走的时候,百姓们纷纷在一旁议论纷纷。
“八成是李氏又犯病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将朱举人给伤了吗?”
“你们是没看见,昨晚上朱举人领着家丁到处找人时的狼狈,我看朱举人也是可怜,摊上了这么一个拎不清的娘子。”
“也不知道朱举人是不是前世做了什么孽,真是可怜。”
“朱举人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伤害自己的娘子呢!”
……
衙役领着朱文杰一路走过去,街头巷尾全是对朱举人的称赞,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怀疑。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百姓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朱文杰在听到别人对自己的称赞或是同情后,他若有若无上翘的唇角。
然而这个细节却被隐匿在人群中的夏璃给看到了。
夏璃的眼睛幽深,这人的城府如此深沉,难怪女子不是他的对手。
衙役们一路过去,百姓们也纷纷跟了上去,夏璃和流月几个自然也跟了过去。
郑兆一七个此刻已经在衙门的后堂。
然而等夏璃他们跟过去,衙门里已经闹做了一团。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夏璃看到堂上站了一对老夫妻,正冲着女子又哭又闹。
语气里全是对女子的指责。
“老子看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还敢上衙门来状告自己的相公,你自己不嫌丢人,我做老子的都觉得丢人。”
“往日里,文杰对你还要怎么样,家里的田地也因为他举人的身份尽数免了税收,别说他没打你,就是打了你还能少块肉不成,做相公的哪个没有打过自己的婆娘,老子还打过你娘呢,也没见她将老子告上衙门啊!”
“我看你是少奶奶的日子过好了,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去,文杰过两年就要上京赶考了,你少给他添堵。”
女子的面容冰冷,似乎对这些指责早就已经习以为常,等到她爹娘停顿下来的时候,她冷冷的接上了一句,“是不是要等到我被他打死了,你们才会看清他朱文杰的真面目。”
“怎么可能会被打死。”她娘一脸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偏偏外头这些围观的百姓们还在不停的为朱文杰开脱。
“朱举人为人最是良善了,怎么可能会打人呢。”
“是啊,他的为人我们这些街坊邻居最是清楚了。”
“李老爹,肯定是你女儿又犯病了,上次她还将朱举人打伤了呢?”
女子将这些话听在耳里,眉目中的那股悲凉越来越深刻,她抬头迎上人群中夏璃的目光,笑容苦涩。
看吧,明明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个人,在这些人甚至是她的亲生父母的嘴里却硬生生的成了一个罪人。
李老爹夫妻俩被周围百姓这么一起哄,对女子的埋怨更加深了。
李老爹觉得丢人,拉起女子的手就要往外走。
整个过程中,朱文杰都只是站在堂上不冷不热的看着。
女子却不愿意,她猛地甩开自己父亲的手,整个人倔强的站在堂上,执拗的迎上周围所有百姓的目光,“他朱文杰是什么人,我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枕边人难道还没有你们清楚吗?你们以为的都只是他想给你们看到的,他真实的……”
“够了。”
一直安静的朱文杰忽然低喝出声,他一个健步走到女子的身边,抬手去拉她的手臂,“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可以和我说,不必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女子避开朱文杰的手,却不知道是朱文杰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掌落空,却将衣袖下的伤疤暴露了出来。
上头的疤痕还没有彻底结痂,一看就知道是新伤。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