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该难过还是该难过,在这个时候我最想他出现的人没有出现,最终出现的人,是徐志勇。
我被他连拉带拽拖了起来,他将我手上的酒抢了丢了,他在我瑟瑟发抖中,将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我的身上。
当然,这绝对不是一个所谓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没有人会一直当一个好人。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有钱人,用惯用的手段和伎俩,适时地来拿钱来打发一个刚刚失恋的女**丝罢了。
我的眼睛里面蓄满了眼泪,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看不太清楚徐志勇的表情,反正他掏出了一张银行卡,他将卡塞到我的手上,他说:“密码贴在卡上了,这个是我家里给你的补偿。”
我拿着徐志勇塞给我的卡看了看,我哭着笑了。
呵呵,补偿。
就算现在就全世界都搬过来给我,也无法填满我内心苦涩的无底洞,徐志勇他竟然拿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是补偿。
之前张竞驰还说过给我分手费呢,呵呵。
酒精支配着我,将那张卡狠狠地对半折起来,又狠狠地摔到了徐志勇的脚下,我的声音很模糊,模糊得让我以为我要变哑巴了,我盯着徐志勇冷不丁问:“徐志勇,你失过恋吗?”
在大雨淋漓中,这一次我总算看清楚了徐志勇的表情,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从来不做谈恋爱这种傻逼事,所以我才一直屹立不倒。还有,这笔钱你拒绝了,以后别后悔。”
我哦了一声,我一把拨开他,作势要径直往前走,却不料被徐志勇一把拽住,他把雨伞丢掉,他俯身下来将我一把拦腰抱起来,他抱着我很快走到了一辆车前,他开了车门将我塞进去,他把车开得飞快。
我扭过头去,看到水花不断地被激起来,大雨淋漓中,路灯的光线越发幽暗,我一直盯着写着璀璨的灯火看。这座城市依然那么美好,它不会因为这一刻有一个人伤心的人而褪色多少,最终我自己动手擦干了眼眶里面溢出来的眼泪。
徐志勇很快将车停在张竞驰家的停车场,他粗暴地拖拽着我,将我拉到了门口,他又是粗暴地抓我的手去刷指纹,门一打开,就将我狠狠地推了进去。
他靠在门上,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15分钟收拾东西,你该滚出深圳了。你这样傻逼,不适合留在深圳影响市容。”
我的酒量原本就不赖,又这样折腾,早就散得差不多了。
清醒过来之后,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住在这里的理由,那我就腾出地吧。
跟刚才哭得跟傻逼似的不一样,我将所有的情绪按捺下去,若无其事地去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我将那个装戒指的小锦盒找出来,将手上的戒指狠狠地摘下来丢进去盖上,然后把锦盒扔在茶几上。
我走到房间里面,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拖着它就走了出来。
打印机和破电脑,我带不走,只能留下了。
更何况我最想带走的人,我也带不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水榭花都附近岗亭那个民警借给我的伞我没有拿去还,于是我又折返到阳台上拿在手上,我朝着徐志勇走去。
我把雨伞塞在他的手上,我淡淡地说:“徐总,麻烦你帮我把雨伞还到你家旁边的岗亭去,谢谢。”
徐志勇有些嫌弃地接过去,他侧了侧身冷哼了一声说:“傻逼玩意。”
我刷了指纹,飞快地拉开了门,我甚至连回望一眼都没有,我就这样拖着行李箱走了。
我怕再看一眼,那些曾经的画面会再一次涌上来,我怕我的眼泪再一次被催出来。
我想着我或者应该先去找个小旅馆,先睡一觉再说。
进了电梯之后,徐志勇又是按了个负一层,我加摁了个一楼,他没说什么,站在那里沉默。
到了一楼之后我想出去,他一只手按住我的行李,另外一只手拽住我的手腕说:“你不乖乖听话,我会把你就地办了,我没在电梯做过,经常想试试。”
我实在没心情呛回去,就沉默着妄图挣脱他的手。
可是,他把力道加重,他说:“你丫的别动了,我***当了几年的兵,五大三粗的男人被我抓住了都动不了。”
我被他拽得动弹不得,最后他把我的行李塞进了车尾箱,又将我塞进了车上,开着车就到了竹子林这边的汽车站。
已经很晚了,候车室里面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有些人在玩手机,有些人在与旁边的人聊天,还有人伏在行李箱上面睡觉。
徐志勇依然拽住我不让我跑,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那头接起来之后,他说:“你过来福田汽车站,帮我买个车票,就要车马上走的,随便去哪里都行。”
那头估计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把电话撂了。他拽着我推推搡搡我去坐在椅子上,他这才松开手。
我看了看手腕,因为挣扎太猛,被勒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见张竞驰的妈妈,他也抓得我的手红了。
我的鼻子一酸,而好在我忍住了眼泪,我就这样盯着那条红痕,沉默着。
坐在那里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有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男人奔到我们面前来,他递给徐志勇一张票说:“哥,买了福建厦门的,还有3分钟发车,在5号检票区。”
那个男人瞄了我一眼,他小心翼翼询问说:“哥,要不要我去多买一张票?“
徐志勇淡淡地瞥了那个男人一眼说:“你回去睡觉吧。”
那个男人走了。
徐志勇冷不丁对我说:“手机拿来。”
我漠然地看着前面来来往往的人,他最后自己从我口袋里面掏了,他把我的手机后盖掀了,把那张我才补回来的手机卡抽了出来,他又把手机扔回来给我。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徐志勇站起来,他拖着我的行李,又是一把拽着如同行尸走肉的我,朝着5号检票区去了。
车很快过来了,徐志勇将我的行李箱寄存好,在其他乘客都上了车之后,徐志勇将我推搡着上了车,在车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徐志勇对着一脸漠然的我,他突兀地提高了声音说:“李橙,对不起,我没得选择。”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面嗡嗡作响,车在慢慢地拐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徐志勇还站在那里,隔得太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朝着我这边挥了挥手。
车很快开走了。
我就这样,在彻底失恋的夜晚,在彻彻底底被打垮的夜晚,在还没有缓过劲来的夜晚,在这个孤立无助一无所依的夜晚,也在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的夜晚,被徐志勇看似轻描淡写却强势霸道地,像打发一只没有人要而迷惘不已的流浪狗一样,送离了深圳。
这一切听起来很骇人听闻,这一切听起来更像一场闹剧,但是我确实就在福建扎根了下来。
刚开始我确实因为简历上写着曾经在博联这样的大公司做过设计跟过项目而获得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可是我第一次出去见客户,却因为闻到了皮革的味道,最后跑去洗手间吐个昏天暗地。
于是,我没能过试用期。
我需要钱,我第一次那么迫切地觉得自己特别需要钱,我没有办法将时间浪费在无望的一场又一场的面试里面。
于是,我在县城的菜市场里面租了个小小的档口,我开始卖我自己做的手工香肠。
不知道是我做香肠极具天分,还是那些都当过妈的老太太看我一个女人腆着大肚子还必须提着两桶水健步如飞,看到我才二十多岁就披头散发穿着起毛球的旧衣服,手因为一直泡在水里面红肿得跟馒头一样,这让她们怜悯同情我,总之我的生意还不错。
于是,我每天都是凌晨三点起来,开档到晚上七点,回到家之后,我会跟住在我对面的邻居红姐一起,用那个二手市场淘来的缝纫机做一堆小孩子的衣服。
当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在深圳这样似乎一惊就能梦醒的繁华都市里面的张竞驰,偶尔恨意会随着我肚子里面跳动的生命消减一些,偶尔却又因为我肚子里面跳动的生命加深一些。
因为我会想,那个在我的肚子里面种下一个生命的男人,他这一刻在对着另外一个女人嘘寒问暖,他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做妇检。而我孤身一人,甚至在某一天深夜肚子痛得厉害,我一个人吓得直哭护着肚子连滚带爬去的医院。
当然,这期间,我有找过他一次,我那一天估计是被老天爷捂住了眼睛不小心收到了一张一百块的假钱,这对于做着小本生意攒着奶粉钱的我是一个极大的灾难,我竟然恶毒地想将我的坏心情分给他一些,我要打个电话破坏他的心情,让他也快活不到哪里去,于是我拨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可是最终有个很甜美的声音告诉我说,你所拨打的号码已过期。
于是,这个男人留在我生活里面的唯一一条线索都断了。
我以为会有一个鲜活的孩子,作为我们之间那段伤我最深的曾经的印记。
可是我终究也没有能留得住那个孩子。
我在待产床上痛了36个小时,最后留在我的身体里面的,是腹部下方一条逶迤而触目惊心的疤痕。
而我,在2013年的春天,已经不再卖手工香肠,我在中国好邻居红姐的引荐下,去了她所在的发富皮革厂跑业务,我放下了所有的脸皮风里来雨里去,我在酒桌上跟客户喝得死去活来,我很快成了那个大厂里面最年轻的业绩数一数二的业务员。
为了把自己从业绩数一数二变成业绩第一,我甚至还舍得给自己买了两套特别高档的职业装,我学会了穿高跟鞋,我学会了化妆,我丢掉了自己蛰伏在骨子里面的傲气,带着支离破碎的自尊,学会了伪装和周旋。
以前我一听到酒桌上的荤段子就不知所措,到后来为了生意我在网上背了一堆的黄段子,我一张嘴就能把客户逗得很乐呵。
我甚至学会了在一些好色的客户拍我的屁股的时候,都脸不红心不跳了。
我彻彻底底成了同事眼中那个特别放得开的豪放派。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台面上是很客气地说我是豪放派,私底下却是有的人说我是狐狸精,有人说我是贱人,有人骂我是心机婊,也有人更恶俗地骂我是用手段狐媚客户拿订单的**。
以前那个李橙,就这样死了。
死在时光的流淌里面,死在现实的残酷狰狞里面,死在失去孩子后的悲痛里面,死在那一年深圳那场瓢泼的大雨里面。
那个过去天真的一往无前的听到一些过分的话都会脸红的李橙,那个就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能把快乐写得深远留长的李橙,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挫骨扬灰了。她就这样彻彻底底地被毁灭,然后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可是我一点也不会去责怪她苛责她。
因为我只知道,除去这些坚硬的包裹着她的铠甲,她不过是一个悲愤而孤立无援咬紧牙关哪怕倒在地上遍体鳞伤也在匍匐前进的母亲。
我还是需要钱,我还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需要能请得起数一数二的律师来帮我打官司的钱,我也需要能让我一举将那个因为判断失误而害死我孩子最后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的无良医生送进监狱的钱。
是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可是,哪怕我再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哪怕我后面知道了原来世界那么小,博联也是发富不咸不淡的客户,哪怕我还揣着博联的通讯录,哪怕我以前跟博联的采购总监不算陌生,哪怕红姐有意关照我,几次表示把博联给我来跟,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去染指博联的业务。
因为我不想再一次,在那个让我痛恨的男人面前,低下我那高贵的头颅,和好不容易被我挺直起来的脊骨。更何况,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他。
然而,我没有想到,我终究还是以特别措不及防的姿势,与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