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府。
骤雪初歇,天渐霁。
夕阳从渐散的浓云中露出头来,吝啬地抖落点点霞光,却怎么也温暖不起这个仿佛一昼之间换了新颜的天地。
新雪覆上旧雪,盖住了脏血,也盖住了断肠。一切一切,看起来,都是崭新的,洁白的。
皇宫里,广场上。
中央的朱红色舞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立人深的大坑。即便薄雪浅埋,但依然盖不住那浓浓硝烟气味的袅袅残烟。
“实在太惨了!”
一个身穿深蓝色道服的年轻道人,用袖子遮掩着鼻子,皱着眉头说道。
视线所及,深坑的周围遍布着断肢残骸,碎肉烂肠,发出浓浓的血腥味和肉臭味,再间或夹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熟肉味,混合着硝烟的粉尘,简直令人闻之作呕。
在场的都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但平日里厮杀,一刀来一枪去,死活总能见个尸首,但像如今这般支离破碎的惨状,比起通常咒骂的“五雷轰顶,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此。
“是啊。这周围十步之内,恐怕是连个活人都没有了。”
另一个深蓝身影从后走上前来,说道。
这新接话的道人,四十出头的中年模样,中等身材,一支香梨木发簪盘起一头鬓角略微发灰的黑发,长方脸,卧蚕眉,高鼻厚唇,一副普通方士模样,倒是唇上两缕长须长得精神,给人带来点有些道行的观感。
“掌门他......”
年轻道人眼里焦虑得似乎有了泪水。
中年道人点了点,长叹一口气,顿了顿,说道:“不单只我们,合皂山灵宝派的葛胜葛道长,茅山上清派的司马静修司马道长,另外还有佛门六宗,三论、法相、天台、华严、净土、律宗,一共九位掌门人,都全部罹难了。”
“真是可恶!”
年轻道人痛骂了一句,抹了一把眼角,往地上一个身穿绿色舞衣的女子尸首上狠狠地扎了几剑,“这帮邪道妖人,为了要杀害掌门他们,竟然连自己人都不要了!”
中年道人抬头扫了扫整个皇城:
“战事”已经告一段落,禁军兵卒,还有佛道两门还能站着的弟子,都在一片颓墙败瓦之中搜检着。碰到还有一口气的自己人,连忙招呼着围过来抬走救治;碰到魔门中人,无论死活,就是一轮刀枪上去,剁得血肉模糊之后再一刀把脑袋砍下,似乎不用如此残忍的方式,不足以宣泄内心的悲愤。
“等等!”
中年道人一声轻喝,还停了年轻道人手里的剑。
他蹲下身去,翻过地上一个被硝烟熏得乌黑的身子,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一张少年人的面孔。在把那敞开的衣领拉开,竟发现那人颈脖上戴着一枚金光灿灿的金币,中间穿了个孔,用红绳给串了起来。
中年道人将那金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自言自语道:“这个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沉吟片刻,又用手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站起身来,对着那年轻道人说道:“把他也一起带回山上吧。”
年轻道人点头应是,俯下身去背起那个少年,起身后问道:“师叔,这一仗,咱们究竟是败了?还是胜了?”
中年道人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遥遥望向皇宫大殿的方向:“无论是胜是败,我们都不是最后的赢家。”
......
大殿上。
虽然尸体和残肢已经被拖走,之前浸满了血的地板也已经清洗过,但鼻腔里隐隐约约残留的腥臭气息还是让徐知诰轻轻得打了两个喷嚏。
“大人,请保重身体。”
身边的素衣幕僚关切道。
徐知诰不为意地挥了挥手,微微笑道:“这次多亏了你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还居中策划佛道两派过来助阵,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那幕僚微微躬身:“大人谬赞了。大人洪福齐天,即便没有我的相助,对付此等跳梁小丑,也不过手到拿来罢了。”
“你不用过谦。我知道.......”
“禀大人。”
徐知诰刚想说什么,背后一阵甲衣震响打断了他的说话,“皇宫内外,还有城里的乱党都已经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好!好!”
徐知诰拍了拍身后来人的肩膀,笑得更开了:“镇宇啊,做得好!没想到你还真是粗中有细呀。”
“嘿嘿,哪里,哪里。”蒋镇宇那指厚的黑脸庞难得浮现那么一丝害羞的红晕,“还是大人的暗度陈仓之计厉害。如果不是大人安排我们早早弃船上岸,哪有这么快能赶回来江都?”
“对了,大人,这家伙该怎么个处置法?”
蒋镇宇指了指一旁瘫坐在地上的徐知询,小心地问道。
那一声爆炸的巨响,不仅炸掉了整个舞台,也炸掉了徐知询的脊梁,就连蒋镇宇把他儿子的头颅掷到他面前时,他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哭也没哭一句,整个人好像连魂都丢了。
这时听到蒋镇宇提起他,仿佛一瞬间那魂又回来了,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到徐知诰跟前。可还没等他靠近,便被两旁的侍卫扭着手叉了起来。
“齐王!徐知诰!大哥!”
徐知询一连变化了三个称呼,急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一起直流,“我是被蒙骗的!我是冤枉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们、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是姓徐的呀!”
“哈哈哈哈!”
徐知诰死死地盯着徐知询,片刻过后,嘴角一抖,大笑起来,然后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配姓徐。”
说完,轻轻地一挥手,轻松得仿佛扔掉什么垃圾似的。
身后的侍卫把徐知询的下巴一卸,也不顾他的挣扎,像拖死狗一样往殿后拖去。
徐知诰慢慢地步上御阶,在御座前稍微犹豫了片刻,便转身坐了下去。
拿起桌上那顶今天早上还戴在杨溥头上的冕冠,在台下将士的注目下,缓缓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从今天起,朕,姓李!”
吴天祚三年,徐知诰于江都府称帝,并改名李昪。
是时——
吴国亡,经历两代四帝,终其国祚三十六年;
齐国兴,定都江都,年号昪元。
次年,改金陵为国都,江都为东都,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
......
雪后的夜,显得特别的空旷。
近圆的上弦月把银光撒在这离江都并不远的树林里,秋叶去尽的枯树在刺骨的北风下肆意摇摆着自己嶙峋的枝条,在林子的地面上拉出一个个忽长忽短的黑影,好像一个个出窍的妖魔在乱舞。
这鬼影重重的气氛,使得整个林子安静得如同坟场一样。
坟场里,坐着三个活人。
“为什么?”
其中一个活人说道。语气淡淡地,却冰冷得让人不敢接话。
月光下,树影中,那说话的身影依旧五彩斑斓、优雅大方,就像是一只暂时停歇在林中的凤凰。只是,那张脸,是一张布满了血迹、疑惑、不甘和悲伤的脸,表情冷冷的,但双眼里却似乎燃着火。
这,是沈醉月。
“为什么?”
另一个活人接话了,重复了一遍问题,同样淡淡地答道,“没有什么为什么。”
答话的是个少女模样,一身白衣白裤白斗篷,除了胸前点点红色的血点,看起来那么的单纯素洁,就跟她的长相一样。但这看似纯洁多情的面孔,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那么地残忍冷漠。
这,是假扮天命魔君的少女,魔门的圣女。
“没有为什么?”
沈醉月站了起来,冷冷的脸微微有些抽动,“张仆死了,翼仆死了,紫嫣楼六十六人全死了,就连老冯......这就连个为什么都没有吗?”
“朱雀宫宫主,你这是在质疑圣君的决定吗?”
那少女毫不示弱地也站了起来,“死了几个宫仆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回一次过将道门三派的掌门和佛门六宗的方丈全都灭了,就算全部死光,也是值得!”
“那就算是我和寒鳞死了,也是值得?!”
少女微微侧头看了看旁边不作声的第三人,然后回望沈醉月,一字一句地答道:“为了圣门,任何人都一样。”
“南宫零露,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圣君没有来,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们来消灭佛道九大高手,是不是?!”彩衣下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南宫零露耸了耸肩,答道:“是。”
“你这个骗子!”
沈醉月那冷冷的脸瞬间破冰,满满的怒火令那绝美的面容带上了狰狞,彩袖一卷,朝着少女便是凶猛的一掌拍去。
“砰!”
一声脆响在幽寂的林子里格外响亮,泛泛传开的回音甚至震落了枯枝上的碎雪。
两个身影各退三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南宫零露望着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的沈醉月,甩了甩微微发麻的右手,冷冷笑道:“我的好姐姐,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我跟着师尊整整十年,还一点皮毛都学不到吧?”
“你——”
沈醉月刚想再上前,举起的手便被人从身后紧紧的抓住了。
寒鳞走上前来,虽然身上那套面料高档、针绣细腻的青绿劲装现在已经残缺破烂,但那张略略显脏的脸上的仙气却仿佛回来了不少。
“‘鲲噬大法’和‘灭香摧花手’,你都学透了?”
寒鳞微微笑着问道,但聚起了真气的双手却让这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的好哥哥,你也太看得起小妹我了。”
南宫零露换上一副天真可爱的少女面孔,伸出小指头比了比,狡黠地眨了眨单眼,“跟师尊相比嘛,我就只学了那么一丢丢。”
“那你之前救我们时的以气御空怎么解释?”
“呵呵呵呵......”少女笑得花枝招展,“我用白色纱巾做了个伞绑在腰间,从城墙上跳下来,他们抬头看着,和雪花混在一起,当然就发现不了啦。至于把你们从舞台上隔空抽走嘛——”
南宫零露从手里翻出两根透明的蚕丝细线,轻轻晃了晃,线端的小勾子闪闪光亮。
“哈哈哈哈......”
寒鳞扬天大笑,刚才浮现的杀气一扫而空,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你这小骗子。”
同样的话,寒鳞嘴里出来竟然有点爱怜和欣赏的味道。
话毕,那青绿的身影便转身离开,潇洒地隐入了重重的树影当中。
沈醉月脸色数变,最后也不得不冷哼一声,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林中只剩下了一个活人。
“噗!”
一口浓血喷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南宫零露终于忍耐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秃驴!贱人!噗——”
一边骂着,又喷多了一口。
一连吐了三口浓血,胸中的郁结终于稍减。
本来之前受了玄悲一掌就已经受了重伤,刚才又和沈醉月拼了一掌,好不容易硬撑到现在。少女实在扛不住了,仰头便躺倒在雪地里,绽起朵朵琼花。
仰头看着天空,银色的月亮看起来那么的孤单,就像自己一般......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响。
“喵——”
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白色猫咪从树后跳了出来,紧张地四下张望。
“小狐狸,过来。”
南宫零露躺在地上,招了招手。
那白猫果然听话,扑腾着肉嘟嘟的小脚飞奔过来,一个劲地往少女颈脖上蹭,还伸出那刷子似的小舌头在少女脸上猛舔。
“呵呵呵......别舔别舔,磨皮呢!”
南宫零露乐得呵呵大笑,抱着猫咪死命地搓揉它软绵绵的胖肚皮,“刚才打架把你吓怀了吧?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要待在原地乖乖地等我,怎么老是不听?”
猫咪没有答话,反而好像突然醒起了什么似的,从少女怀了挣脱出来,跑回到树后。
不一会,猫咪再次从树后出来,嘴里多了一支花,一支红艳艳的鲜花。
“梅花!”
南宫零露大喜过望地接过那花,狠狠地嗅了嗅,又抱起猫咪亲了又亲,“还是你对我最好,记得我最最喜欢就是梅花。”
少女又躺回雪地里,怀里抱着白猫,手上弄着红梅,自言自语地说道:
“小狐狸,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吗?我娘也是喜欢梅花的,她人长得也跟梅花一样漂亮。她还教过我唱梅花的歌呢。你要不要听呀?要啊?那我就再唱一次你听吧。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
轻柔的歌声,在林中飘荡。
地上——
红的是血,红的是花;
白的是雪,白的是猫,白的是人。
美丽得,就像是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