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用时不长, 只是鱼采薇还想再快点再快点,就觉得时间变慢了。
将身来到京都城外,鱼采薇没有进城, 调转飞梭, 奔向京都郊外的鹤云山庄。
鹤云山庄是安国侯府的祖产,鱼家的列祖列宗, 包括鱼采薇的父母, 就埋葬在鹤云山庄。
时值初夏, 炎炎烈日把万物笼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银芒,空气中涌动着滚滚热浪。
可鹤云山庄, 犹如一条绿色的丝绦, 蓊蓊郁郁,透着清凉。
尤其是祖坟处,苍寂无声,阴森森竟渗出丝丝寒意。
鱼采薇神识扫过,径直来到边缘的一座坟茔前, 屈膝跪倒, 重重地磕下头,胸中悲情激荡, 泪水难抑,久久不愿起身。
在她面前, 矗立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正是她的父母鱼学宗和柳夕瑶。
“母亲, 女儿回来看您了!”
“母亲, 女儿去梁国,寻回了父亲的骸骨,今日便和母亲葬在一处, 以后母亲与父亲同穴而眠,再不用与衣冠相伴,睹物思人了。”
鱼采薇就跪在墓前,指诀变换间,在墓穴外设置了禁制,托起本源神珠,温柔柔、轻荡荡开启墓穴,半点不惊动母亲的棺木,将原本埋葬着父亲衣冠的旧棺木挪出,重新把虚空石里装殓着父亲尸骨的新棺木下葬,旧棺木里的衣冠陪葬在新棺木里摆放整齐,一把火,旧棺木化成灰撒在新棺木周围,最后恢复墓堆,一切,严丝合缝。
恭敬敬,鱼采薇再磕四个响头,在墓碑前放上素果、点心,摆上素酒,插香烛焚纸钱,祭告父母。
日落月升空,月落日独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鱼采薇心境虔诚,心无旁骛,日日抄写经书。
每抄写百份,便焚烧在墓前,为父母祈福,愿他们早生极乐,早归净土,来世离苦得乐,安康幸福。
百日后,鱼采薇挪了挪几乎没有知觉的腿,行大礼祭拜后,坚定地起身,撤去禁制,看着焚烧后的经书烟灰随风飘荡,洋洋洒洒,不知去处。
“母亲,父亲,我要走了,此番女儿回来,了却心愿,以后,修仙漫途,不管艰辛险阻,女儿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凌云腾空,鱼采薇回头痴望一眼父母的坟茔,扭头坚定地离开了,不多时,便到了京都上空盘旋。
京都繁华,街道两边店肆林立,房屋楼宇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薄暮的夕阳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上,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在余晖中闪烁着五彩的光辉。
鱼采薇贴着隐形符,循着记忆走进幽静的东马道,沿着青石板路来到一座建构宏伟的宅邸。
宅邸前,蹲立两只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师,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安国侯府”四个鎏金大字。
门楼上还挂着红绸,贴着双喜的大红灯笼甚至亮眼,鱼采薇跃身而起进入宅院,见到侯府内处处扎着红绸,贴着双喜字。
“今日竟是有人大婚,不知是世扬还是世杭?”
鱼采薇的祖父,老安国候生了两子四女,长子鱼学卿、次子鱼学宗和女鱼蓉蓉是候夫人所生,其余女都出自妾室。
老定国候去世后,长子鱼学卿,也就是鱼采薇的大伯承袭了定国候之位。
鱼采薇跟着师父离开的时候,大伯鱼学卿已有四子两女,两位堂兄早该成亲,堂弟世扬比她小两岁,世杭比她小岁,都是适婚的年龄。
神识扫向一处庭院,当看到庭院内贴满喜字,灯火通明的时候,鱼采薇骤然握紧了拳头。
那里,香茗居,正是当年她和母亲的居住之所。
小院此时热闹非常,丫鬟仆妇穿梭而行,欢声笑语不断。
里屋,桌台上燃烧着大红蜡烛,新娘子端坐在洒满了红枣栗子的床上,旁边立着个眼神清亮、面貌英俊的少年郎。
摆设,早就不是当年的摆设,人,也不是当年的人。
院里那棵鱼采薇梦了好几回的槐树还挺立在院落里,可物是人非,没了那份清静安宁。
鱼采薇来之前就有预料,心绪一时收紧,片刻之后,就松开了拳头,将神识挪向了他处。
大宅深处的慈安堂,昏昏暗暗,青灯稀影,少了多少人气,在鹤云山庄她已经知道,那个对她总是不喜的老太太早已过世了。
鱼采薇只是叹了一声,并没有多少伤感,自她懂事,从未在祖母身上得到丝毫温暖,记忆里,也只是那位老人家淡淡的一瞥而已。
再看正院,灯光闪烁,内室榻上扶额而坐的中年贵妇人,可不就是精明强干的大伯母,秦氏夫人。
没有见到大伯父的身影,鱼采薇绕到前院,来到书房楼顶。
虽已是夏末初秋,空气中依旧带着层层燥热,书房打开了两扇天窗通风透气。
通过天窗,鱼采薇看到了大伯父鱼学卿正端坐在书桌后,手里翻着书,本就是清俊秀朗的面容,如今蓄起了胡须,不显老态,反而威仪更胜从前。
忙了一整天,迎来送往,总算消停下来,鱼学卿就来到书房,寻求安宁,就连随身服侍的管家都打发走了。
忽地,一阵清风拂过,鱼学卿只觉得有了丝丝的凉爽,并没有在意,继续看他的书,浑然不觉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鱼采薇款款下拜,“采薇见过大伯父。”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书里的鱼学卿,抬眼一看,一个妙龄少女站在近前,肌肤瓷白如羊脂玉,五官精致极美,杏眼桃腮,鼻梁挺翘,一股玄妙静美扑面而来,竟不似真人一般。
书本吧嗒掉在了地上,鱼学卿踢翻椅子,腾地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大胆,你是谁?来人呢!”
“大伯父,您别喊了,外面的人听不到您的喊声。”鱼采薇笑着说。
鱼学卿刷地抽出墙上的宝剑,指着鱼采薇,“你到底是谁?来我侯府……”
等等,刚刚她说什么,大伯父?
这世间,能喊他一声大伯父的只有那随着仙人去修行的侄女,难道?
鱼学卿不由得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刚刚怎么没有看出来,那眉角眼梢可不就随了他们鱼家人,下巴处像极了早已亡故的弟妹,不是大侄女又是何人。
宝剑啪地掼到地上,鱼学卿绕过书桌,来到鱼采薇面前,指着她激动地说:“你,你是采薇丫头?”
鱼采薇抿嘴一笑,又是一礼,“是,采薇见过大伯父。”
鱼学卿赶忙把她扶起来,“好好好,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你跟着仙人都去了哪里?过得可还好?怎地十几年了都不回来看看?”
鱼采薇顺着力道站起来,柔声回答:“我一直跟着师傅在宗门修行,过得挺好的,只是路途遥远,修为不到不宜独行,这才等到现在才回来。”
“原来是这样,也是难为你了,来来来,跟伯父说说,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鱼学卿扶起椅子,让鱼采薇坐到他旁边。
鱼采薇挑挑选选,把这些年的经历,捡了能说的说了些,尽是些静颂黄庭,感悟妙法的闲庭日子,但凡斗法杀猎血腥危险的事情,半点没有透露。
当年,偌大的安国侯府,除了母亲对她极尽爱护,就只有大伯父对她有几分真心,常常想着她,堂兄妹能有的,一贯不会拉下她,师父找来的时候,也是他不畏师父周身的威压,问清了来龙去脉,才同意她随着师父离开。
只是大伯父毕竟在朝当值,忙于政务,能顾及的时候不多,内宅的事都是大伯母操持,又有祖母的态度,她们母女过得虽不算艰难,也多有隐忍。
不过大伯父的情谊,鱼采薇一直铭记在心里,这次回来,才想着单独跟他见一见,其他人,她根本没想着会面。
鱼学卿听了鱼采薇的话,倒是感慨了一番,“你能过得好,伯父也就放心了。”
自此,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说了这些年身边发生的事,无非就是哪位长辈不在了,家里又多了几个弟妹,谁谁谁长大了什么样,谁谁谁成亲了,时至今日,他也是有七个孙子五个外孙的祖辈人了。
“你回来得晚了,要是白日回来,就能赶上世杭大婚,他……”话语停顿之间,鱼学卿脑子里想了许许多多,终是化作一声哀叹,“你祖母四年前突发恶疾,太医束手无策,没有半年就去了,去之前,她老人家担心你父亲后世无人祭祀,就做主把世杭过继到你父母名下,继承宗祧,那时候,不知道你在哪里,没有办法告知于你,但问过你舅舅的意思,他也同意的。”
“世杭过继给爹娘,大伯母能愿意?”鱼采薇诧异地问。
世杭是大伯母所生第子,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祖母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被大伯母决绝地拒绝了。
从那以后,大伯母看到她们母女俩,常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母亲对她说,没有哪个做娘的愿意把自己亲生的孩子让给别人,所以要体谅大伯母,可当年她小,很多东西不明白,只有对大伯母的畏惧和躲闪。
想不到,多年以后,大伯母能同意世杭过继,这么说来,在族谱上,她和世杭就是亲姐弟了,怪不得他住进了香茗居。
鱼学卿说起了妻子的心思,“当年世杭刚出生,你伯母怕过继过去,世杭跟她不亲近,四年前世杭都十五了,跟她母子关系和谐,又是你祖母的遗愿,这才勉强同意。”
是了,有十五年的母子亲情,继父母又不在,过继过去不过担个名头,儿子还是她的儿子,这样想来,大伯母能同意,倒不难理解了。
“那还真是不凑巧了,”鱼采薇垂眸,手指清点,拿出一块长寿多福玉佩和一对凤头钗,分别用秀丽的荷包装好,放在鱼学卿面前,“这是我给世杭和弟媳的新婚贺礼,伯父转交给他们吧。”
“你为何不直接交给他们,难道你这次回来不住一段时间吗?”鱼学卿不怒自威,明显有了意见。
鱼采薇确实打算悄悄见了他就离去,“伯父,仙凡有别,当年师父带我离开,京城之中知道的人不少,我要是住在家里,会扯出多少事,伯父在朝当值那么多年,比我更清楚,到那时,我倒是可以潇潇洒洒离开,安国侯府呢,还能平静度日吗?”
听闻此话,鱼学卿不由得后背发凉。
他想到了日渐衰败的当今圣上,好几次无意间提起过随仙人修行的大侄女,说要是归来,一定带进宫让他见见,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还有诸位皇子为夺嫡施展的隐避手段,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就在侯府,都不知道有谁的耳目,有谁的眼睛。
若是知道鱼采薇回来住在家里,那时候,当今圣上会惦记安国侯府,皇子们会惦记安国侯府,还有那些据说来无影去无踪的武林中人也会惦记安国侯府,鱼采薇在还好,等她走了,哪还有安稳日子过,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鱼采薇继续说:“伯父,修行者不可干涉世俗之事,这次回来一趟,以后会不会回来还在两可之间,我实在不想因为住几天就给家里带来诸多麻烦,何况,您也知道,整个侯府除了您并没有让我惦念的人。”
鱼学卿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最后只能沉默,认可了鱼采薇的做法,“也罢,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不住就不住吧,我知道,你们做仙人的都有神妙莫测的本领,府里,你母亲留下来的嫁妆,还有你祖母临终前给每个孙子孙女都分了体己,你虽不在,你祖母也给你留了,都锁在库房里,你都带走吧,是个念想。”
“祖母还给我留了体己?”鱼采薇有些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