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车窗外的景色长了好几条腿,迫不及待远离。
车内拥挤,对面的一个衬衫中年把零食咬的嘎吱响,老坛酸菜面的味道呛入鼻孔,刺激着嗅觉神经。
李淳熙低着头,没心思理会。
安静等到了寒假,凤陵山的事情渐忘,远方老家又来了噩耗。
他哭过,李三爷打电话的时候忍不住就哭了。丢脸倒不觉得,只是伤心。
已经过了两天了,该发泄的都顺着泪腺分泌物走了。
推销产品的在一节节车厢吆喝而过,吃面的吸溜声刺耳,小毛孩还是为了一点儿小事哭的稀里哗啦,大人除了喝骂化解尴尬好似都不会其他解决方式了……
这一车子人……真吵!
下车,出站。
狭窄的过道毫不费力把人都给挤成了薄面皮,李淳熙护着行李包,里边还装着好些特意买的补品,可惜她没口福咯。哪又何必这样?他也不知道啊。
叫了一辆搭客的摩托,穿梭在熟悉的B市小县城,然后转入乡镇,进了李家村,头一次失去了诗情画意。
村口给钱,村路走着,九公家的大黄狗警觉,止不住的吠。
这一次他不敢像第一次上大学路过那会儿随意了,更不敢抚摸几下,已经不是以前那条熟悉的黄狗了,换了一茬又一茬。
也少了个会帮着孙子呵斥的老太婆。
村尾,那个两层高的楼房,挂起了白绫,添上了纸花。
赵雅歌问:我想要陪你。
他只是笑,笑容有些惨淡,摇了摇头。
村里都是一个老祖宗,熟悉些的,想要打个招呼,又不知道怎么说,到头来都是一句差不多的话。李淳熙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李二狗正在招呼那些请来的道士麻利点儿,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正主,立马跑了过来,笑容可掬。
“东西都买好了,分门别类放在杂物房里,人也请来了,是缙云山上有名的道士。一共三万,加上跑腿费,你给个三万五就成。”
李二狗总说自己是个跑腿商,在村里名声并不好,运过毒,勾搭过别人老婆,坐过牢。其他的尚且不说,哪有这个时候给人笑脸的?
但是李淳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帮忙。
跑腿费五千,这是个大数目,李淳熙给得痛快。
安排妥当后,李二狗再巡视了一圈,这才笑着跟金主打个招呼走人。
李三爷这才冒头,不满得说:“淳熙,你怎么找这种人帮忙?”
李淳熙没回答,喊了声“三爷”,李三也就点个头。
平时李淳熙不在家,就他奶奶一个,看病买东西之类的,都靠着李三爷帮忙。
他想要买点东西,送点礼,不然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结果还没进门,人家就把他赶了出来,说:我李三不是贪墨你这些东西。
听奶奶说,好像在他小时候帮过李三爷一个大忙,隔着好几百米的两家这才扯上了关系。
李三爷:“算了,我就不该插嘴。进去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吧,今天必须得封棺了,不然头三过了很不好。”
李淳熙知道三爷性格,典型的心口不一,也没多说什么,进了家门,跟领头的道士打了个招呼,相互客套几句,免得都不认识,显得尴尬。
红漆大棺,老人躺在里边像是睡着了一般,连平时显眼的皱纹都淡了不少,据说,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
要是平时,少说也会在心底夸奖几句敛容师,如今到了自家,才知道那是大不敬,即使是在心底,即使没宣之于面。
亲自撒上草木灰,亲手钉上棺钉,披麻戴孝,绑上白绫。
在道公的《度人经》声中,李淳熙扛起一边的挑担,和三个道士一块儿抬着,绕了李家村一圈,最后停在了村里的老井处。
老井有多老,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上来。
村里人很早就不再喝这井里的水,只会在村里人死后,抬棺到此,撒上一把铜钱。
李淳熙捧着一把道士们带来的铜钱,据说是功德池里的香火钱,他不信,但是不重要。里边夹带着一枚特别的铜钱,钱心是圆形的,不像普通的样板,上面写着“通宝”二字,是他奶奶生前的心头好,所以给带来了。
咚咚咚。
铜钱落水,灵魂安息。
虔诚地叩拜,望有来世,愿他朝美满。
一个信奉唯物主义的人,作出这样的事……不可笑。
旧人安土,新人添土,像是天经地义。
小坟背靠小溪,前有一片青葱岭头,也算是好风水了,要是能看见,肯定会夸上几句,就像当初自己拿着医科大学的通知书给她看一样,虽然什么都不懂,还是会笑得露出一派假牙,把鱼尾纹笑得更深了。
回到家里,请了几个同族的婶子嫂子帮忙做一顿谢灵饭,他站在门口,一个个的鞠躬,一个个还礼,一个个致谢。
李三爷在一旁帮衬,他女儿李晓恩帮着十里八乡的跑,通知了许多人。
除了还是小孩的李牧,都跑过来帮忙了。
没得说,都记在心里边。
李晴希,李淳熙的二叔,他父亲的唯一弟弟,此时跑过来嚷嚷。
“淳熙,叔叔来了,给老不死的上一炷香。”
来客都露出了异色,大都偷偷打量,少数几个有辈分的才直勾勾看着。
家事,总不好由外人说。
大大咧咧的跑了进来,胡乱上了三炷香,寻了个好位子坐下,满身的酒气让旁边的几个客人离远了再坐下。
李三爷看得怒火中烧,要不是时间地点不对,他都能直接上前给几大巴掌!
李淳熙劝了劝,憋着火才勉强坐下。
李晓恩暗地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句“不是东西。”
李淳熙是个好脾气,可也不是对谁都好。
十三岁那年,刚上初中,他父母就出了车祸,赔了二十万,这叔叔跑过来帮忙,处理完后事后,竟然伸手问他那遗产和赔款。
平日里吃口饭都懒得走路的人,如此殷勤却是伤透了两个人的心。
犹记得,他那句最响亮的话“我哥最疼我了,我对淳熙也不错,怎么的也给个十万八万吧。”
不给,还耍赖皮。还是给人家警察赶走的,回头时,那凶恶的眼神,像是李淳熙和奶奶欠了他好几条人命。
李淳熙敲着杯子,酒水晃荡,压下了李晴希喝酒的念头。
“上完香了,该走了吧!”
李晴希瞪大眼睛,惊奇地问:“谢灵饭不是没吃吗?”
“那是给客人吃的!”
李晴希满不在乎:“你当我是客人就好了。”
别说来客,就是缙云山来的道士都眼神怪怪的看着这对叔侄。
李三爷压不住火:“够了,滚出去!”
李晓恩忙着拍背,帮着降火,“爸,跟这种人怄气不值当。”
李晴希夸张怪笑,“什么时候我们家的事轮到你一个外人管了,侄子,你说是不?”
李淳熙很想拍桌子,奶奶活的短,估计有一半都是给气的。
“三爷做了儿子该做的事,你这个做儿子的连路人的事都没做,好意思?!”
李晴希:“那不是她不要嘛,不然我肯定是个大孝子。”
周围嘘声一片。
“好了,走就走,不过走之前是不是该说点正事?”
一个长辈看不下去了,三叔公抬头看着天花板:“这是要变天啊,可惜在里边看不清楚,可惜了。这人模人样的畜牲都学会人话了。”
李晴希怼回去:“死老鬼,回去把下半身也埋进去吧!”
众人不干了,纷纷出言骂回去,这狗东西想要干什么,心里边装着些什么味的屎尿,谁不晓得?
李晴希粗红着脖子,就是不肯退让,吃不得一点儿亏。
李淳熙安抚客人,转头盯着这个不陌生的人,比看路人还要冷漠。
“有屁放了就滚吧,真的没空搭理你。”
“既然侄子都放话了,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婆子死了,她的遗产理该由我继承,这点你没法反驳吧。这间屋子得有我一半,至于存款什么的,谁叫我大方呢。”
见过狮子大开口的,却没见过开血盆大口的。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存款?这间房子是李淳熙父母给盖的,按法律,顶多给他四分之一,他还真说的出口!况且在他们乡下,谁能开的了口,嫁出去的女儿都不好意思回来要遗产,会被戳断脊梁骨。
周围议论纷纷,李晴希伸长脖子等着,没有一点儿难为情。
才这点风浪,谁没见过似得。最近赌运差了些,难得听到这么个好消息,不插上一脚都对不起自己啊。
有钱才是王道,其他的,谁稀罕!
李淳熙二话没说,返身去在保险箱里拿了一万块,一把砸在李晴希脸上,散了一地。
这位叔叔看直了眼,使劲的蹲在地上捡,一边嘟囔:“这钱不够啊,听说现在房子都涨价了,一个方都能卖上几万!”
周围不少人都给气笑了,在这小地方,一栋这样的房子,你给卖出个五万看看?
李淳熙深吸了口气,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忍住。
“这一万块就当打发了叫花子,做了回善事,要是还想赖着,不用三爷动手,我现在第一个捅你五十多刀,保证都是轻伤!”
李晴希吓了个哆嗦,实在是李淳熙说话的时候语气冷到了冰点,捡完了钱,不忘再检查一番,这才灰溜溜往赌场跑去。
李三爷抽着水烟,一些长辈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都说不该给这钱,扔进水里都能听个响,给这种人渣?
李淳熙叹了口气,说就当最后一回了。总不能让十里八乡的人看个更大的笑话,尤其是奶奶的葬礼还没完,要是闹出了点事,心里边着实过意不去。
都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作为外人,说什么都是件容易事,但是顶多也就说说罢了。
多好的一个人,怎的就生了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吃过饭后,每个人都给了一份慰灵钱,多少不是重点,要的是一份心意,家里子女多的,还都要读书,意思一下就是了。可心到了,就得认认真真答谢,记在心里边。
李三爷领着女儿离开,出了门仍是有些不放心,“有事就叫我,年轻人总免不了有些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李淳熙点头答应,李晓恩躲在父亲背后伸过头来做个鬼脸,又意思到不妥,不好意思,低着头。
快步走了上前,摸了摸小脑袋,像以前一样,不过这次没笑也没责怪,可人家放下了一颗忐忑心脏。
李三爷狐疑,揪着女儿耳朵走了。
一路上就在喊“疼”。
在灵位前,李淳熙撒了一把纸钱,嘴里碎碎念,学着老人,只是学不像就是了。
“到了下边就别老是想着省钱了,和老爸老妈使劲的花,不够就再给你们烧。别再跟人家为了一毛两毛浪费个五六分钟和一堆口舌,是个有钱人了,得有个脸面……”
一旁道士仍在念经、做法事,他不懂,不过有了就好。
守灵要守到子时结束,据说头三下葬,死魂会回家看上一眼。
……
村里古井,哗啦一声,有一黑影钻出了水面,水滴滴嗒嗒,留下一条水迹。
嗬~嗬~
这黑影似乎只会呼气,偏偏吐气比普通人还长的多,显得怪异,不禁让人联想到林俊英电影里的僵尸。
然而接着月光,依稀可辨,黑影脸面很模糊,不曾长了青面獠牙,也无所谓的尸气。
喉咙里卡着一枚铜钱,正是李淳熙可以丢进去安灵的那枚。
随着每一次嗬气,铜钱就有一丝黑气冒出,黑影就凝实一分。
它灵智模糊,顺着本能走出了水井,闻着熟悉的味道,和铜钱一模一样的味道,拖着身子行走,渐渐有了眼,有了耳,有了嘴……五官慢慢长了出来。
它渴望,本能的渴望得到更多的怨气!还有,它觉得好饿啊!
……
月下,一个小道士跑进屋外的小树林里偷懒。
灵堂前,师傅一本正经的,领着一群师兄在念经,着实无聊,就偷偷溜了出来,吸上几口新鲜空气,这也是为了更好的为客人服务嘛。没个清醒的脑子,哪能念出好的经文?
想到这,他就心安理得不少,靠在大树上掏出手机来,考验自己的手速。
“哈,你还不死!典韦快补刀啊,喂喂喂,我去……”
正玩得入神,肩上被猛的一拍,一阵凉风刮过耳边。
啪!
手机掉在了地上。
“哈哈哈,胆子这么小,怎么当道士!”树后跑出个人来,正是大师兄。
把心脏安抚好,总算没让它跳出来的小道士发白的脸色立刻潮红,比变脸还快。
“大师兄,你有毛病吧!看,屏幕都摔碎了,我心疼啊。”
大师兄拿过来看了眼,满不在乎扔了回去,小道士手忙脚乱接住,没好气的嘀咕几句,不敢往重了说。
大师兄拿出自己额手机炫耀:“就这老机子,早就该换了,也就你当个宝贝。看,华为P20Pro,全面屏,极光色,6G+64G,像素都是你的好几倍……”
小道士嘀咕: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有毛用。手上这台还是自己省吃俭用好几个月,加上两年的压岁钱买的,谁能知道才过了一年,就好像变得土了,忧郁啊!
真心想要在华为公司当员工,就是不知道收不收自己这样的道士。
想了想,打断了大师兄的喋喋不休。
“大师兄,借我玩会游戏呗,过过手瘾也好啊。”
大眼珠子黑溜溜的,满是期待。
大师兄沉默了两秒,然后怪笑吐舌:“不行。”
“哦,师傅今天晚上跟我一块睡,我可能说梦话,不知道会不会……”
小道士没纠缠,拿着一根树枝乱比划,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大师兄敲了一个爆栗,“少来这一套,我三岁就不玩了。”
当着师弟的面,玩起了王者农药,不是得意起劲,喊杀喊打,也不怕嗓子哑了。
小道士没法子,气着气着……也跟着玩了起来。
两师兄弟哪有隔夜仇嘛。
大师兄:“别拍我肩膀,正准备五杀呢!”
小道士:“谁拍你了,我正准备偷塔呢,别让我分心。”
大师兄:“你还拍,我手抖了一下,天杀的!五杀没了!”
“去!你这是污蔑,还是趁机报复,拍得我手抖了,没了,我的塔!”
小道士怒目圆睁,终于把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正准备跟大师兄茬架,后肩忽的又给拍了一拍。
小道士咕噜咽了口口水:“大师兄,你……你……”
大师兄牙齿打架,“嗯!”
小道士心里勒噌一下,把头转了过去,有些艰难。
一张黑黝黝的脸离他不到一尺,正嗬~嗬~的喘气。
……
“啊!”
两声尖叫,响彻云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黑影给吓得倒退。
过了会儿,弯腰缩脚,偷偷摸摸又给转了回来,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小道士脑门——没事!轻轻踢了踢大师兄裤裆——没事!
顿时乐呵的手舞足蹈,嗬~嗬~嗬~的喘起气来。
耐不住两人身上传来的香气,抬起一根胳膊,闻了闻,伸出大黑舌头,舔了舔,又嗅了嗅,迟疑了一下,一口咬了下去……
噢~
一声低沉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