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慢慢的在天边踱着步子,像一位退休的老干部正在对着新上位的小辈摇头叹气。光明和黑暗交织出现在黄昏前。从远方吹过来的风把玩着它们手里的树叶。又是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画面,在那线的另一边,在那个灰白的世界里,每一天这种重复的黄昏都会挂在天上一段时间。让我想起那些出生在黄昏,又死在黎明前的人们黯淡无光的瞳孔下斑斓的魂灵。
跨过生与死的边境线后才醒悟到了道理,人生来就要向着死亡狂奔。
我闭上我那双被风沙灌满的目,睁开我以月光之名锻造的银白色眼睛。这双眼看不到阳光和落叶,看不到沙漠和海洋,也看不到世界的黑与白,这是一双月亮的眼睛。在月亮的眼里没有对错,更没有善恶,没有天堂,也就不会有地狱。
黄昏的夕阳落了下来,我停下了我盲目行走的脚和腿。抬头用那双月亮的眼睛注视着太阳,它正匆忙地逃离这里。它在线的那一段从不要逃跑,而是要去另一个半球继续发光发热。但是在线的这一端它什么也不做。月亮回来的时候,它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不在乎。我也不想知道它去了哪里。可月亮总追着我问太阳去了哪里?阳光去了哪里?我会告诉月亮,太阳熄灭了。阳光就照在你身上。但你把它们拨开了,所以现在它们变成月光坐在这里了。
夕阳镶嵌在云朵上,云朵就变成了黄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紫色的。云朵一般来说是纯白无瑕的,像白菊花一样美丽可亲。成了红色就变得火辣滚烫,变得像荆棘丛里的玫瑰一样危险又鲜艳。成了黄色就变得醉人又甜蜜,像蜂蜜一样粉雕玉琢。变成了粉红色就变得不可方物,变成一朵高贵优雅的墨梅。变成了紫色就变得悲观灼热,变成沸水一样烧烫全身的火炭。
今天的夕阳像酒一样的辛辣,五毛钱一斤地瓜烧的味道埋葬了我的五感。浊酒的粗粝装满了我的身体。我的血管又饱满了,但在里面流淌的不是年少时滚烫的热血,而是酒液。夕阳照下来,不是光,是一滩一滩的酒。朦胧感随着醉意爬上我的身体。在夕阳慢慢暗淡的金纹上,在黄昏越来越远的吟唱声中,天空黑暗的那一半把还留有余晖的金黄色天空一口一口的吞入腹中中。
一阵晚风吹过,这晚风并不温暖,也并不柔和。里面好像有千百根铁丝。风从脸上吹过去的时候,我感觉这风似乎把我的脸皮都割下来了。但没有痛,只有冰冷。被风吹过的地方全部失去知觉,剩下的只有麻木和寒冷。
最后一丝残阳在路边与云朵依依不舍的相拥而别。借着最后一点温暖,我再次缓慢的移动起来,向着公路走去。正如我所度过的第一夜那样。当所有的一切都隐匿在黑夜中时,我仿佛看到海浪中的父亲在向我招手,周围是月光堆积而成的苞谷……
海盐的味道唤醒了我。潮湿的月光向我伸出手,我没有回应它,我不该走向那片海滩,于是我向着暗处移动而去。月光多了一些愠怒,我能感受到那海风味道中鱼类尸体的臭味在沸腾。一条条月光的光丝从天而降,在我身上织出一个蚕蛹。其实不像蚕丝,也不像蚕蛹。更像是蛛丝。所以我就成了被蛛丝包裹住的猎物,马上就会被蜘蛛吞噬殆尽的猎物。
月光粗暴的拉着我向公路而去,我这次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拒绝了我又能到哪儿去呢?我也不知道我的归处该是个什么地方。
一瞬间被痛苦扼住咽喉,不知所措,不安和无处可去的痛苦胜过我对月光的排斥。这次换我紧紧抓住月亮,它也心甘情愿的拖着我前行。一丝悲伤的情绪,握住我被晚风吹的麻木的心脏。迷茫的,痛苦的,不安的,恐惧的,那些被阳光压制住的情绪。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平淡宁静的感觉也无法对抗。它们盖过一切,以压倒性的优势夺下了我的心脏。
我撕裂的破碎的魂灵又一次如同新生儿一样了。一切都在此作用下模糊起来,我合上双眼等待月亮的蚕食。隐隐约约的我看到四周的环境亮了起来。不像街道上那样暗沉,但也不像是路灯可以发出的光芒。我慢慢的睁开眼睛,刺目的光照亮我的双目,我隐约感觉我的两只眼球在融化。
我好奇的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我看到这一片光秃秃的黑土地上染满了暗红的血迹。蹲下身子去抓起一把泥土,只摸到了一手黏腻。腥臭的血腥味混杂着呕吐物的味道。这里的泥土没有草木的清香,也没有土腥味。这片可悲的土地的泥巴里没有一只虫子。平坦的荒地上也没有一棵树,只生长了一些枯黄的草,叶片是碎玻璃的形状,草的根部是一堆碎纸屑,上面沾满了油墨。远远看到奔腾的白色。麻木的感觉全力去感受着,但无济于事,还是那样空白。只好靠近那里。移动时听到了脚下一阵阵黏糊糊的带起泥土的声音,像翻起死尸皮肉那样。听的我头皮发麻发涨。
走近了细听,是河流的水声。哗啦哗啦清脆悦耳。放低身形去摸,却是一个猛子摸了满手的灼热。酒液刺鼻的味道唤醒我的意识,这河里没有水,只有白酒。
河边有一些长着很大很高叶子的草,最高的似乎有二三米高,摸起来很硬,是金属的质感。但它们的底部却是普通的草茎。这个荒诞的世界居然让一只瘦弱的草去承受住这些叶子万斤的重量。而更荒唐的是这些草并没有倒下或是被压扁。
“你好。”
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小女孩向我打招呼。
“你好。”
“你好。”
“你好。”
此起彼伏的你好声响起。这些声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声音的主人们纷纷从大叶植物的叶子后面钻出来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
最初向我打招呼的女孩回答我:“这里是坟地。”
“这里是我们的坟地。”
“这里是我们的坟地。”
“这里是我们的坟地。”
每个人的声音又此起彼伏的响起来了。他们的声音如同空中飞过的尘埃,小到听不见,却又无处不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说话,我都不一定能听得到。但他们同时开口,却让声音占满了我的耳朵。
“你们是谁?”我又问到。
这次其他人没说一个字,只有那个穿着校服的姑娘回答我。
“不得好死之人。”
“我是。”她说,“我们都是。”她补充到。
“我们都是不得好死之人。”
他们又此起彼伏的说了起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找回了自己塞满风沙的眼睛,月亮的眼睛已经彻底融化掉了。
“你不该在这里……”
“在这里……”
“这里……”
此起彼伏的声音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成了回音。
“你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
“一半……”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看看自己撕裂了一半的裂口。
“不得好死之人?你们是罪人吗?”
一阵爽朗的笑声如浪潮一样拍打过来。
“不得好死的人就一定是罪人吗?”那个穿校服的姑娘笑到。
“罪人也不见得拿到了不得好死的结局。”
姑娘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接着人群也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高磊?”
一道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向人群中望去。不管忘了什么声音,我都不会忘了这道声音。
“爸爸……”
我试着去确认确认远处那个佝偻身影是我消瘦的父亲。大叶草的叶片遮挡了他憔悴的面庞和身躯,我看不到他,只能感受到一双疲惫的眼睛注视着我。
“爸爸?”
我再次呼唤他,我在确认他的时候,他也在确认着我。他的身体从大叶草的后面冒出来了。是的,是他,是我的父亲。他穿着那身林业局的制服,还是几十年前他在林业局工作时候的那一身,也是最新的那一身。我知道他曾经热爱过这份工作,只是他已经失去了这份热情。而我从来没有过,也并不情愿去热爱这份工作我没有这样的偏执,但是,他有这样的偏执。
“高磊……”
他的声音像风吹树叶一般的响起来。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所含的悲伤比我想的要多的多。
“对不起……”
他的话像一滴油落到水面浮在表面上,却无法进入其内部。尽管最开始它的确借着冲力短暂的陷了进去,可结果也不过是被推了出来。
“爸爸……你曾经总说我一无是处……”我感到我的声音在颤抖,但却带着笑意,“你是对的,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一无是处……”
“对不起……”
他制服下的身体是那么瘦……那么瘦……与我记忆中那个高大而健硕的男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他此时对我不住道歉的样子也和记忆中那个严肃而强势的父亲完全不同。他这一刻只给我一种陌生的感觉。陌生的好像我们不是亲父子,而是初次相见。
周围的人群安静的旁观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河流中白酒流淌的声音哗啦啦的在空气中回荡。算不上悲伤,只有早已经形同陌路的两父子冲动后苦涩的悔恨和凄凉。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