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透亮了。
青白色的曙光照着河道两岸的芦草,照着孤单的独木舟,照着孤单的哦嘘。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站起身,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很久没有唱的歌。长长地呼啸一声,重又让独木舟上路。
一切还刚刚开始。
他是坚韧的,默默鼓励着自己,不辞辛劳地前行。每天划着独木舟,起早贪黑往东,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却没有一丝反悔之意。饿了,他采集野果子、捕捉鱼虾,千方百计地填饱肚子。困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他忘了寂寞,忘了辛苦,也忘了在西樵山的一切。只是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很长,比任何时候都长。
歇息下来的时候,他会琢磨自己航行的方向。心想,所有的河水都流入大海,只要顺着东流的河水,百折不饶地向东走,哪怕走几段弯路,也一定能进入大海。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海,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向自己呼唤。这让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双臂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使手掌心磨出了血泡,也根本顾不得。
早晨,他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奋力划桨。到了夜晚,天空中的北斗星,也能给他指引方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往前走,遇到过风雨雷电,也曾迷失路径,森林里野兽的嚎叫使他感到势单力薄。偶尔的,他会怀疑自己,就这么傻傻地划着独木舟,独自去看大海,值得吗?难道大海真的要让自己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都有充足的理由,也并不都能作出解释。想当年,父亲也驾了独木舟,去寻找大海。他究竟有没有找到?大海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但他终究是去寻找过了。为了大海,哪怕死,也值得骄傲!显然是因为父亲勇往直前,哦嘘才紧随其后,也悄悄地做了独木舟。
哦嘘没有一丝一毫退却的念头。
他也没有退却的理由。
男子汉绝不能退却。哦嘘暗暗对自己说,除了阿爸,整个西樵山的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我必须要做第一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勇往直前。一定要让水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为我感到骄傲!
记得有一天,他和水在鼋湖边的树林里追逐,玩得累了,两人一起坐在岸边的树桩上,水悄悄拿出几根像刀豆一样的绿色荚子,放在了哦嘘的鼻孔边,一定要让他闻闻。哦嘘说:
“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不能吃的,是让你闻的。”
哦嘘闻了闻。那荚子散发出一种酸溜溜的特别的气味,随即鼻孔里一阵发痒,再也忍不住了:
“啊嚏!……”
好响亮的一个喷嚏啊。紧接着又是一个,“啊嚏!”差一点儿让他绷断了裤带。
水不由噗哧笑了,笑得前仰后翻。可是,还没有笑罢,“啊……嚏!”她竟然也发出一个声音拖得长长的愈加响亮的喷嚏。
哦嘘笑得抖动肩膀,一头伏在了膝盖上。
“谁让你捉弄人?哈哈,你自己也被捉弄了吧?”
水好不容易才止住喷嚏,说:“这是合欢树的荚子,怎么样,打了喷嚏,感到很舒畅吧?”
哦嘘说:“你让我长知识啦!”
这次驾驶独木舟上路,哦嘘也准备了一把绿色豆荚——合欢树的荚子。此刻,他觉得有些疲乏,于是找出几个荚子,放到鼻孔边闻闻,顿时一阵酸气袭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啊嚏——”
一个喷嚏打得酣畅淋漓,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一天,又是一天。
一夜,又是一夜……
在孤独中逝去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终于,在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早晨,哦嘘和他的独木舟从从河道里进入了一个宽阔的港口,沿着港口继续向前,又不知走了几天,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水面。
他眯缝眼睛,凝视这从未见过的景色。
难道,这,就是日思暮想的大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的水面是那么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际。从来没有看见过,完全超出了想象。
哦,大海!这是真正的大海啊!
哦嘘感到有一股难以遏抑的兴奋在胸中涌动。
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竟他有点不知所措,也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他好不容易才把独木舟靠在一片突兀的礁石边,怔怔地看着陌生的四周。
在哦嘘的脑子里是没有海天一色、浩瀚无垠这些词汇的。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大海的模样。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片梦境,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离奇,却又是那么真切。哦嘘无论如何要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片比鼋湖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根本就望不到边沿的水面,正是朝思暮想了很久很久的大海。自己果真把独木舟驶进了大海。这丝毫也不是梦。
“訇!……”
汹涌地扑向礁岩的海浪,让他一愣。
在他的面前,飞珠溅玉、银涛拍天的海,毕竟跟湖有着很大的不同。放眼看去,海水似乎是在遥远的地方蕴蓄、聚集,沉稳地向前推送,渐渐形成皱折。皱折的深处仿佛涌出一群野马,它们嘶鸣着扬起鬃尾,直冲岛礁,岛礁偏偏挡住它们的去路。于是,波涛轰鸣着,四处迸溅。
汹涌的波涛是难以找到规律的。看,远处有一片雪白的浪涛,正以汹汹然不可阻挡之势排闼而来,奔腾中夹杂呼啸。
这让哦嘘的精神为之一振,全身的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哦嘘很想放开喉咙,纵情呼喊。可是,他发觉那点儿声音,在浪涛声中实在太微弱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蛮力无穷的浪涛直扑脚边的礁岩,訇地溅起万千水珠。他下意识地趋避,左脚却重重地撞在了嶙峋的礁石上。定下神来,浑身上下早已被扑面而至的海水打湿了,膝盖那儿竟渗出了殷红的血丝。
这是大海给他的见面礼呢。
哦嘘的眼睛里不由噙了一层泪水。不过,心里没有痛楚,而是充满了激奋和喜悦。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放纵心情,只有呼喊。于是扬起双臂,运足丹田之气,朝着大海大声喊道: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呼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了。
他也感到自己累了。
海浪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拍击礁岩,前赴后继,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说不清有多少年了,也许从大海存在的那天起,海浪就这么执拗地任性地啮咬陆地了。它们使高耸的山峦变成海中岛屿,使光滑的火成岩变得犬牙交错,使坚硬如铁的石峰变得百孔千窍。海浪是百折不回的,即使在烈日的炙烤下化成蒸汽,蔚为浮云,一有机会却又凝成雨滴,重新返回大海的怀抱,锲而不舍地扑向礁岩。
啊啊,这就是大海!
它雄健而又娴静,凶猛而又雍容,匆促而又绵长,不计时日地从事大自然赋予的使命。那么,它究竟是为了让畏怯者变得勇猛,浅薄者变得丰厚,还是仅仅以与生俱有的惯性,实践生命的原动力?是在看似机械地重复中时时更新,还是仅仅为了显示自己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或许,早潮与晚汐,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在人们心目中所谓的深远意义,对于海浪其实仅仅是一种自然状态,一种惯性,一种与生俱有的本领。
海浪啮咬礁岩的最后成果,是沙。那黄如金屑软如苔的细沙,大片大片地在海滩边散落,堆积。
哦嘘赤足走在细软的沙滩上,感受着平滑的摩挲,那些难以计数的微小的颗粒,原先或许是危崖巉岩,经受了海浪成千上万年的洗礼,才如此洁净如此精细,像一幅锦缎似的在海浪的边缘铺展——没有哪一种天翻地覆的巨变能与之相比。
海边空荡荡的,没有树木,没有船儿,也没有人影。仅有几只黑色的鸥鸟在盘旋。他期待着,寻找着。咳,要是能够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该有多好呀!
四周一片空寂。不知怎么,哦嘘觉得有些失望。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欣悦,没多久就消散了。
一阵孤独感重又涌上心头。
也许,眼前看到的一切,仅仅是大海的外表?
是呀,应该把独木舟划向大海深处。那儿才是真正的大海。
哦嘘浑身的鲜血又开始发烫了,没有哪一种冒险能让人有如此抑制不住的冲动。咳,可惜水不在这里。要是她也在划着独木舟,和我一起在海边,那该多么有意思啊!还有在她肚子里的孩子,让人牵肠挂肚的孩子。你快快出生,快快长大。将来,也跟你的阿爸一样,当一个勇于闯向大海的英雄!
他没有发现,天色骤变,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正向海面压来。像一片树叶似的独木舟随即摇晃不停。还没有来得及想什么,一股巨大的浪涛翻滚而至,将独木舟倾翻了。他被抛扬起来,又重重地摔落,失去任何依凭,陷入了黑暗的深渊。
哦嘘在黑暗中挣扎着。他呛了几口水,差点儿窒息。但他的脑子仍然是清醒的。伸出两只手,拼命想抓住什么。幸运的是,不多一会儿,他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挣扎了许久,双手终于又抓住了独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