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郁郁寡欢地回到官署,睡梦里除了阴风的呜咽,就是婴儿的啼哭。炭火灼红,分明看到拳头大的胎儿皮肉粉嫩在汤镬中起伏翻滚。双目塌陷却手足俱全,转眼就落入了他手中的汤碗......
躲避不及,愕然惊醒——
淋漓的冷汗湿了被褥,蜷缩在微弱的晨光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今晨朝会,梳洗罢坐了官车直奔神虎门。掖庭内十万金铃随风作响,太极殿钟鼓三千礼乐齐鸣。
百官列队,忽而在人群中瞥见一袭肥胖的背影。
突秃佳?
伽罗出走多日,他怎么才来邺城?
彼此之间素无好感,又因前时几番交手平添几分敌意。为了伽罗,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将军可是来寻公主的?”谨慎探问。
突秃佳面如冷炭,蔑然剜了他一眼,“世子早已遣人告知,伽罗在他府上。本将军此次来邺城,乃是奉头兵可汗之命面见大魏皇帝,督促两位公主的婚事,以确保两国永世交好。”
“咤地连与步落稽早日完婚乃众望所归。然丞相尚在病中,此时谈论伽罗公主改嫁一事,恐怕不合时宜。”
捋着钢刷似的胡子,呵呵怪笑,“你这呆子!那侯景因何而反?高相必是驾鹤去了。世子对相爷的死讯秘而不宣,乃是为了稳定朝局。此等伎俩只能哄哄你这呆子,岂能瞒得过我睿智无比的头兵可汗?”
“大胆!”浓眉悬挑,“相爷安好,居然敢在众人面前妖言惑众。”厉声大喝,“来人呐,还不给我拿下!”
大都督一声令下,御林军一涌而上将突秃佳团团围在中央。
突秃佳面无丝毫惧色,捧着圆滚滚的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你那点小心思我最最清楚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头兵可汗的女儿只能嫁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你自己的小命都攥在别人手里,你又能给她什么?这也是可汗的意思,纠缠无益,劝你好自为之。”
“你们问过伽罗吗?你们有没有问过她的心思?”环视围观众人见了鬼似的表情,凄然苦笑,“呵,呵呵......你们看什么?还不上殿!等着陛下砍你们的脑袋么?”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伽罗为什么委屈,为什么难过,又为什么会无端端憋出疯病来。
她心里比吃了黄莲还苦,却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她以为这是命,她只能像羊儿一样凭人摆布,任人宰割。她想要认命了,却又被骨子里那份倔强怂恿着。她不是什么天之娇女,她只是权利的棋子,从她答应嫁给他爹爹的那天,她就抛弃了所有的梦想和快乐。
突秃佳无奈地摇着头,望着长长的永巷惋然叹息,“我只知道,伽罗她太傻,太容易相信一个人。她分明选错了人,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我......”委屈,却又像是无从辩解。
“你答应了她什么,嗯?你哪儿来的把握?”牙根咬得碎响,照着他的心口窝狠狠给了一拳,“你骗了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做不到。为了得到她,你编出了一堆谎话。”
被人戳中了痛处,僵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或许,这胖子说的不错,他是个骗子。可他不止骗了她,也骗了他自己。
他太高估了自己,亦没深想其间的利害。
为了得到——
是啊,他是太想得到了.......
悔恨难当,想要借酒浇愁,不知不觉又踏进了醉香楼,不知不觉又醉倒在薛怜奴的怀里。
或许,这就是结局.....
侯景反叛,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在颍州响应。侯景诱捕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等人,朝廷派遣司空韩轨领兵征讨。
一晃数月,已是初夏时节,高澄自晋阳回到邺城统揽朝纲。南梁的杨梅到了江北也算是稀罕物,命人选了一篮送入宫中,请陛下与皇后娘娘享用。剩下的分赏给家人,最终还剩下半筐。
入夜,窗外飘来阵阵异香,抬眼瞥见山墙上初开的忍冬花,忽而想起被他长久遗忘在临漳别院里的女子,遂命人备了车,趁夜前往探望。
推开房门时竟把他吓了一跳,坐在榻边的女人脸色蜡黄,形如枯槁,散乱的头发缠在一起有如蓬草,细问才知自打那日醒来她就患上了心恙变得疯疯癫癫,太医用了药,她的病却一直不见好。
“伽罗?”柔声唤她,她却像是根本听不到。
俯身凑上眼前,对上她茫然的目光,“你是真的疯了么?还是装的,有意躲着我?”
美眸的焦点散在他背后的某个地方,傻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兀自哼唱着漠北的小曲......
高澄深深地叹了口气,悔,恨交织着惋惜:唉,可惜了!
复又纠结,不久之后他是不是真要纳一个疯子入府?可她不论是疯是傻终究还是柔然公主,这就像是一个仪式,权利联盟的仪式。
管弦缭乱,燕舞莺声,兰改每次踏进这花红柳绿的平康陌巷心里都不熨帖。某些人终日里长醉不醒也就罢了,偏又养成了这眠花宿柳的毛病。闷头走路,懒得理会寒暄打招呼的老鸨,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绣楼,隔帘问安,幸而他家大人此时醒着。
高洋轻唤兰改进门,硬将骨酥皮乏的身子从香榻上撑了起来,摆手示意薛氏退下,待女人出了门才提高了嗓音询问到,“什么时辰了?官署里可有什么急事?“
兰改拱手一拜,起身答道,“回大人的话,人已经找到了。正是娲皇宫两位道人推荐的医仙——杜云清。”
一把抓起枕边的衣裳边穿边问,“现在何处?可将病情本末向他老人家说明白了?”
“说了。只是这老神仙闲云孤鹤惯了,不肯进京。又说若要医病,便将人送往他处。”
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许久,转头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哥若不应允,她如何出得了别院?”坐在榻边思量了片刻,轰然起身吩咐道,“铺纸研墨。替我送一封信与突秃佳,此事非他出面不可。”
“大人是想叫突秃佳出面去同大将军说?”兰改紧锁眉心,不免有些担忧,“此人与大人素有过节,不知他肯不肯帮这个忙。”
把握十足,轻松地摆了摆手,“诶,突秃佳深知其中缘由,他心疼伽罗,亦能体谅我不便出面的苦衷,以他柔然婚使的身份,大哥定会给他这个面子的。”边说边就落了笔,“不必担心,那大胡子为人虽傲慢不逊,在大事大非上还是掂得来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