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裹着裘领大氅,佯说是偶感风寒;实则为了掩饰颈上的勒痕。熬过朝会,一一送走了奏事的百官,心上却像长了草,时不时向窗外看一看。
篾帘忽而卷起了一半,狻猊炉上蒸腾着青烟,心情一落千丈,径自踏上了临水而建的环廊。
屏退了左右内侍,沿途的宫人三两为伴,有的仓皇退避,有的跪地请安……
怔怔地打量着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背影,竟没有一个顺眼。一瞬间想到薛怜卿,往后也只有那个倡妇能填补他大把的空闲。
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罗刹王的面孔始终像一场噩梦。她是天帝的香音神,他却是地狱里的魔王转生……
再走十几步就是她的住处,恍然发觉又走错了路。想见她,又怕见她,见了面少不了又是一场哭闹,一通打骂。
“陛下。”汲水的宫女自他身边路过,作揖参拜。
“呃?”
下意识地扫过半卷的篾帘,不想屋里的人听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金炉“咣当”一声倾倒在地,流光一闪,仿佛是一角罗裙。屋里的女人有些慌张,或许正装腔作势地摆正了身子,亦或许忙着东躲西藏……
索性进了屋,四下打量,接上诧异回眸的目光。
这一次他猜错了,她正忙着收拾翻倒洒出的香灰,适才仿佛并未注意到他。尴尬地挠了挠脸颊上的鳞疹,居然又开始发痒。
又来干什么?嫌她的命太长?伽罗并未开口,挑衅的眼神足以表达她暴躁的心里话。
相视良久,莫名发笑,“呵……”
心中自言自语:他又来干什么?日理万机依旧填不满寂寞的心,跑到这儿来找一名囚犯聊天吗?不,他没那个雅兴,他只是被美色吸引!
在她身边的篾席上坐了下来,夺过她手里的香炉“嗵”的一声丢进了水里,侧目扫过警觉的花容,轻浮的目光徐徐沉至她颈上的勒痕,“好些了么?放枞时,好像连咳嗽都慢了些。”
丢脸!觉得对方是在故意羞辱她,扥回压在他身下的披帛,起身躲远了。
扯来靠垫,自在地倒在窗下,“朕在问话,你必须回答。告诉朕,昨夜感觉如何?”
“若是想叫我痛恨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愤愤地喘着粗气,转头睨着他,“羞辱我对你来说就那么有趣么?”
“那是,没什么能比这个更有趣了。朕配不上你,你还不是得低三下四的求朕?朕要天下最傲慢的美人臣服,满足朕在别的女人身上找不到的乐趣。”
“我只恨自己心软,错失良机。”真该再使一把子力气,将他勒死。
“你该问问自己为什么心软;更要问问自己为何能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爱着,那份火热的感情分明还在心里。
“咳……咳咳……我不想杀人……”嘴硬,冷冰冰的。
“朕还没有彻底厌倦你;好像,也快了。”她以为受伤的只有他一个?故意在他心口上戳一刀,他岂会让她好过?
“我知道——”像一头突然发狂的母狮,暴躁大吼,“我不如那个倡妇,你不必一遍一遍的提醒我!”
轰然坐起,指着鼻子大骂,“说的对,你的确不如,尤其这泼妇般的性格更没法与之相比。”
一时语塞,直勾勾的瞪着他。半晌,忽然憋出一句,“你又怎么能与他相比呢?”
怔住了,她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哪一个?
土门、元善见、高岳,甚至想到了妙应……
该死!
谁说他是最花心的,眼前这个女人又有哪一时安分过?她跟每一个都是清清白白的么?清白到连手指都没勾过?猛然提起她的下颌,直视女人眼中的嘲讽,沉声笑道,“朕知道你在赌气,朕不与你计较。”
“我上次就说过,你若再拿我跟那个倡妇做比,我就要把你跟某人比一比了。”
“何人?”佯装镇定,蔑然笑问,“朕不介意,不妨说出来听听。”
“纵然是被你处死的那个戏子,模样也比你俊俏。你不是看过那出戏么?小戏班的班主,名叫聂堡。”
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嗓音危险,“你是说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不就是睡觉么?我们睡的是大通铺,我俩紧挨着。我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免不了会寂寞,再往前排还有你那死鬼哥哥呢,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了不起?”
“朕不信。”她不可能看上一个戏子,就凭她是郁久闾氏,与生俱来的势利。
“我又没逼你信。”
“那你还说?”怄火。
“你自找的!”
“朕说的是事实,在讨好男人这件事上,你如何跟一个倡妇相比?”故意这么说,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仿佛有了更好的代替品,之前的就可以安然丢弃。
“我说的也是事实,我所遇见的男人,随便拉出一个就比你俊。”容貌是他的硬伤,一针见血,专往心窝上戳。
“可你给了朕……”他是最差劲的那个,她只是闲的无聊,拿他打发寂寞的。
“给了你的女人太多了,你何曾珍惜?你若真把我当作一回事,就不会一次次地伤我的心。一个薛怜奴,害了我半条命,而今又来了个薛怜卿。我自然比不了那些倡妇会投你所好,更不会奴颜卑膝的讨你欢心。我不让你喝酒,你偏要喝;我不想你做的事,你偏要做。谁给你的把握?郁久闾伽罗不是非你不可!”
“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朕是皇帝,只要朕高兴,普天之下的女人都可以是朕的。朕累了,说来说去还是旧事重提,你一定要朕放弃自己,按照你的意图过活。朕不愿意!朕不想以此来讨好你,更不想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欺骗你。朕厌倦了,朕就算把心掏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说的对,我是不信!我甚至怀疑你在每个女人面前都说着一样的甜言蜜语。”
“眼下这样都已经惹得多少人怪朕偏宠。朕还要守身如玉来宣誓对你的忠贞?朕做不到,朕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没有逼你。老死不相往来,不是非要在一起。”
“你就是在逼朕!”瞋目暴吼,“如果朕不肯,你就冷着朕,躲开朕,甚至甘愿一死——永远抛弃朕!”
“一个不情,一个不愿。既然心意难一,分开未必不是好事。”
“于你可能是好事,于朕未必如此。朕需要时间,待到朕可以释然放手的时候,也许朕会看着那白鹤乘风而去……”
针锋相对,彼此都需要冷静冷静,备下车马连夜将女人送回了娲皇宫。随行的百名护卫,一进山门就成了看守,他已厌倦了争吵,曲终人散似乎已成定局。对于一个“小心眼儿”的人来说,淡忘却并不那么容易,将她囚禁在娲皇宫里,偶尔想起她的时候,只要她在那里,便可安心……
妙应离开娲皇宫追随稠禅师去了云门寺,日子平静得让人窒息,除了那些鹿儿,对于伽罗似乎再没有别的乐趣。石窟里回响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每日晨昏一尘不变的诵经,她以为就这样伴着青灯黄卷孤独终老了,突然到来的两名僧人再度打破了波澜不惊的日子。
门守的小沙弥进了禅房,合十一拜,“遵照寺里的规矩,过堂挂单都安排好了。那两个行脚僧却说是院主的旧相识,非要求见院主不可。”
“什么人?”除了妙应,她还认得别的和尚么?犹豫了片刻,追问道,“我记不得了。那两个人长什么样的?”
“一个聋,一个哑,岁数都不小了。”
心中一惊,轰然起身出了禅房,“人在哪里?果然是本院主的故交。”
跟着引路的小沙弥来到了行脚僧挂单的厢房,推门一看,果然是“天聋地哑”二位道人,大喜过望,“真是二位仙家!”令沙弥预备茶果,径直进了厢房,“晋阳一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二位了。”。
两人仿佛心念想通,相视一笑,但见聋道长上前答话道,“阿弥陀佛!一别多日,院主可好?而今,我二人已度入释门,早已不再是清虚门下。哪里来的仙家,已然是两名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