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朕没问你!”高洋强压怒火,恨不能挥手砍了这混账秃驴。
几名道人被屏风外的争执声吵醒,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错愕一愣,叽里咕噜地爬了出来,“小道该死,小道该死!小道们不该染污陛下的寝殿,恳请陛下恕罪!”
高洋微微舒展了眉心,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虽说她这好心施得有点过分,也怪他自己疑神疑鬼的。强作怒色,继续虎着脸,尴尬地质问道,“满屋子乱七八糟的,还知道是朕的寝殿?你们倒是睡得踏实,叫朕睡在哪里?”哗然将刀入了鞘,兀自去了貂裘,阔步走向榻边坐了下来,“朕乏了,连治你们罪的力气都没有了。尔等各回禅房,都散了吧。”
伽罗忍不住接话,“已经三更天了,别屋里没有一星火,陛下是想将他们活活冻死不成?”
“呃……”该死的!她就知道他们冷,就不知道他顶风冒雪的赶回来是为什么?他想她了,她偏要留着一屋子的人,她就不能发发慈悲,体谅一下他的心么?
“陛下,只将就这一晚,明日天亮了再叫他们各自想办法。”伽罗撑着冰凉的地面站起身,讨好的说道,“且叫他们守着茶炉将就一晚,隔着画屏两不相干。我来守夜,替陛下值禁,确保圣驾安全。”
郁闷地白了对方一眼,心里愤愤低咒:谁稀罕你值禁?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沙门清虚,能翻起什么浪?再来三二十个一起上,也不够他砍的。再三犹豫,只怕坏了对方的心情,说不定一赌气,连明晚都不肯侍寝。算了,算了,反正他也乏了,就按她说的办吧,依着她就是了。
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恩准了。懒得说话,起身卸去胸前的金甲。
伽罗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伙按她说的办,始终没有勇气看妙应一眼,只因为当日对他说了谎。走进绣屏,躬身抱起筵席上的绣被,满心歉意地看了看倒在榻边的男人,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阔步出了帏幔给道人们送被子去了。
几名道人哪里还有瞌睡?围着茶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敢说话,别提多不自在了。妙应坐在案头继续校对经文,也不看她,面色坨红,表情比她还尴尬。
伽罗从柜里取出御用的白玉杯,烹煮收集的雪水,换了新茶。总算是寻了个借口在妙应对面坐了下来,尴尬问话,“想明白了?”
妙应始终顺着眉,点了点头,以为对方不必同他解释。他只是没想到,她那个“兄弟”就是大齐天子。这也不能怪她,怪他着相了。毕竟这名男子跟他印象里的九五至尊不太一样,太年轻,太随意,包括样貌,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天人之相……
好尴尬!
伽罗暗暗舒了口气,挤出个抱歉的笑脸,转身步入围屏。
高洋猛然坐起,一把将人圈在怀里。
“别……”伽罗又惊又喜,下意识地回头朝屏外张望,“不许胡闹!喝杯热茶,驱驱寒气,今晚就委屈一下,早些安寝吧。”
冰凉的脸颊贴在急促起伏的怀里,双臂抱得更紧,“凭什么?他们何德何能叫朕委屈自己?”
“哎呀,不是他们,是我!我会难为情……”用力想要将人推开,根本是白费力气。
“这些人是朕招来吗?朕都没难为情,你还好意思委屈?”狼眼一翻,在她腰间狠掐了一把,见她一皱眉猛地将一嗓哀嚎含进了嘴里。
“嗯……”伽罗努力屏着呼吸,紧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转眼之间人已在他怀中,复而旋至身下,只见绣幔上高悬的美玉随着熟悉的韵律前后晃动……
摇撼眩晕,节奏忽然加快,宛若冲锋,来不及飘向云里雾里的仙境,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唯恐他发出恣意的吼声。每次都是如此,犹如困兽出笼。
“讨人厌!想弑君?”高洋满心嫌恶,捉住胆大妄为的小手,吮着十根指尖,一一咬了一口。
“别出声……”嗓音低到只剩下气息。捶打着横在眼前的肩膀,怀疑围屏外的人已经在胡思乱想了。
“你想憋死朕?”全然体量不到她遮遮掩掩的意义。留他们在寝殿取暖,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他宠幸自己的女人,干他们什么事呢?他俩就是拉着小手清清白白的躺一夜,说出来也没人信。仅有的一次也是装的,难受了一宿,那根本不是他的真性情。
“你怎么还没死呢?”打量着讲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恨不能一口将他咬死。
“朕说率兵出征的时候,你哭着喊着不叫朕去。而今安稳回来了,你又怨朕没死。”低头啄了下她的鼻尖,“在你面前,朕永远不对,朕究竟要怎样你才能满意?”
挑起兰指狠戳他的眉心,“冤家啊冤家,你生来就是找我讨债的!”
窗外飞雪连天,妙应始终未曾停笔。茶炉边上的几位道人也一样清醒,假惺惺地闭着眼睛。许是积雪压塌了鸡舍,迟迟等不到鸡鸣,只看阴沉的天色也看不出此时是几更。
围屏内隐约有了动静,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妙应不自觉地往高坐了坐。眼看着一抹人影步出了绣屏,以为是院主,谁曾想竟是摇摇晃晃的大齐皇帝。对方哧佻佻裹着一件裘氅,散着发,一张斑疹嶙峋的脸背着灯影,活像是来自地狱的夜叉。
高洋假说自己口渴了,揉着赤红的双眼出了绣屏,实则不忍女人熬夜,勒令她一个人睡下。在妙应对面坐了下来,也不知对方都写些什么,撑着下巴心不在焉的问道,“写什么呢?连觉都舍不得睡了。朕唯有抱着女人的时候精神,一提起笔来就犯困。”
“阿弥陀佛!”妙应放下笔,合十一拜,“陛下且看,此乃《十住经》,乃先祖鸠摩罗什所译,原藏于并州大寺,因为公主侥幸逃过大火而留存至今。陛下出征时,公主为求陛下平安,日日抄念此经文。时日一多,便有了感应,越发认定她与此经有缘,为保此经流传千古,生生世世得见此经,发愿将此经文刻于娲皇宫的石窟内。此事还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
“哦。”了然点了点头,欣然一笑,“准奏。此次出征,不战而屈人之兵,许是这经文感召菩萨显灵。刻经总归是好事,往后这样的事不必问朕,院主说怎么刻就怎么刻,想刻多少就刻多少。”
“陛下功德无量!来世必得升天国,做转轮圣王!”
“仞利天?”念念不忘那段关于香音神的故事。帝释天,唯一能使乾达婆侍候乐舞的天尊。
“只要陛下有向善之心,护持佛法,未尝不可。”
“那就这么说定了!往后这开窟、造像、刻经的事就由你妙应全权负责。”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绣屏,尴尬的说道,“咳!朕的‘姐姐’要陪着朕,不好时刻操心这些琐事。你想必明白朕的意思。”
了然点了点头,“阿弥陀佛!贫僧明白。陛下是说,院主当日并没有说谎,陛下果真将她当作姐姐看待。”
“明白人!”捉起搁在桌上的白玉杯,兀自斟了茶,“当什么和尚,还俗算了,入朝做官吧?”
连忙摆手推辞,“司刑律法皆是阎王勾当,贫僧自幼修习善法,自知不是做官的材料。”
“你是说,朕是那阎罗王,每天除了断人生死也没别的事可做。”表情模糊,看不出是在说笑,还是动了怒。
一头冷汗,合十一拜,“贫僧冒昧了!”。
“你说的没错。若看透了这一层,或可称作朕的知音。”高洋轻松谈笑,难得有兴致与旁人多说几句,“你以为阴司的鬼怪最可怕么?错了!金殿上那班各怀鬼胎的家伙才是最最可怕的。你无从想象那张人皮下藏着什么。所以朕总想剥了他们的人皮,看看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三只眼睛,还是长着满口獠牙的……”见对方一脸破了戒似得惶恐,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呵呵,觉得自己妄断了?朕与你心目中的转轮王相距甚远?朕告诉你,‘王’乃斧钺,嗜血之利器。天王也好,魔王也好,人王也好,只要还有‘王’,争斗与厮杀就永远不会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