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无语,各自赌气,摆驾回到了晋祠离宫。次日一早,高洋突然发起了高烧。
太医、宫娥急得手忙脚乱;廷尉、内侍忙得人仰马翻。伽罗闻讯乘小舟直奔“夜舒荷”,守在御榻前兀自发愣,责怪自己一时任性,未曾过问他的伤势。
“子进?子进……”
裹在被子里的男人双目紧闭,没有半点反应。
“什么病?”轻拭眼角的泪痕,侧目看了看满面愁容的太医。
太医俯身观望御榻上的天子,命宫女熄灭了大半的宫灯,轻轻摆了摆手,召唤伽罗走出龙帐殿外叙话:“圣驾昨日去了何处?莫不是有人中途行刺?龙体大小损伤数十处,壮热气急,抽畜阵发而不能开口。或因损伤处中了风邪,是乃伤后惊风所致。”
“可有奏效的法子?”都怪她一时疏忽,忍不住捶胸顿足。
“臣已经用了药,但愿能及时起效,然而此病来势汹汹,凶险异常,之后的事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慌了,嗓音瑟瑟发抖,“太医是说,陛下或有性命之忧?”
“这……是……”拱袖一拜,“臣当肝脑涂地,力保陛下周全!”
御榻上的人儿忽然惊厥而起,呼吸急促,气粗痰鸣,面目喝斜,身子如一张拉满的强弓拼命的向后仰……
“子进——”伽罗忍不住惊呼出声,疾步折回殿内。
“不可喧哗,切莫惊动了陛下!”太医紧跟在身后叮嘱。
“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忍不住哭出声来,看了看刀架上的佩刀,拔刀自绝的心思都有了。怪她!他若因为此事而送了命,她就遂了他的心愿,去那鼓山的洞窟里陪他。
一名宫女在龙帐外跪地答话,“姑娘娘,一年前奴婢的兄长发病时也是这般症状,家母请了法术高强的道人来驱邪除秽,做法才知家兄是被人厌了。”
“好了吗?”
“好了——做法后七日就大好了!”
“好,你起来吧。重赏!”转身出了寝殿,吩咐王纮火速前往中皇山去请天聋地哑二位道人。一念之差竟惹出了天大的乱子,往后再不敢这么任性了。
勒令所有人退出殿外,寝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俩。遵照太医的指示取出七粒“守宫丸”,以温酒送下。照理说,他是不能饮酒的,一身的痼疾不日就会复发;然而事关性命安危,顾不得那么多了……
整夜大汗淋漓,汤水却一滴都灌不进去,就连“守宫丸”也得她口对口的哺喂入喉,酒味辛辣如烈焰灼舌,望着全无觉知的面孔,隐忍着冲口而出的啜泣……
三日后,天聋地哑二位道人终于来到了离宫,隔着罗帐朝榻上看了一眼,急得团团转圈。
“昨日听一名宫女说,陛下如此,许是被人厌了。”伽罗请二人来到侧殿,疲惫地说道,“二位也是深通岐黄之人,依二位仙长之见,陛下此时如何?这病还有的治么?”
两人相视而望,你看我我看你,也不说话,却分明是在商量。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二位仙长倒是说句话呀!他究竟是患了不治之症,还是被人厌了?”
聋道长犹犹豫豫地开口答道,“小道以为,这晋祠离宫之内并无什么邪秽,陛下所患实乃凶症。事不宜迟,不若张榜招贤,民间或有奇人异士能治此病。”比如他那隐踪匿迹的师叔杜云清,若是他老人家肯回来,陛下的病就算有救了。
“若是杜老神仙在就好了……”立在门外思量了许久,“二位说的对,不如张榜招贤。杜老神仙若是看到,或许会回来呢?只是不知要等多久,你看他的样子,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两位道人相视一眼,继续说道,“其实若执意要找也未必是件难事。”
隐约觉得这两个老道原本就知道老神仙的下落,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故意隐瞒实情。
聋道人轻摆拂尘,看了看身边的哑道人,轻叹,“拿出来吧——眼下就是师叔临行前所说的那个‘万急之时’,这人世间怕是再没有比皇帝的死活更大的事了。”
地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自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竹筒,拔下红塞,取出里面的一道玄符,交给了聋道人。
“此乃老神仙临行前留给我二人的一道灵符,说是遇上‘万急之时’方可拆看。起坛焚化之后必有响应,到底怎么个响应法儿我二人却一概不知。到时候我那师叔会飘飘然从天而降也说不定。”自在地开着玩笑,毫不拘谨,却并不清楚杜云清当初留下这符咒的良苦用心。
打卦卜问了时辰和方向,眼看着点燃的符咒徐徐化为灰烬。未见任何异象,直到第三日清晨天微微亮时,一名两三岁的红衣小儿砰砰的叩响了宫门。
羽林卫接到王纮的命令迅速将孩儿抱进了寝宫,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哑道士。
痛苦的抽怵又一次开始了,看似一次比一次剧烈,高洋上气不接下气,全身上下所有的筋骨都像是变了形。
哑道人抱着不哭不闹的小儿围着御榻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又将孩儿小心翼翼地搁在了天子腹上。聋道人伴随伽罗站在帐外静静观望,捻须一笑,“当初,我这师叔为了学此等奇门遁甲,被祖师撵出了山门。祖师谓他心术不正,所修之法绝非正道。而今看来,果然是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高道啊!居然想出用这一个法子——借天眼。”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竟跑了出来,他的爹娘怕是急疯了,走街窜巷地忙着寻他。”
“不打紧,天一黑就送回去了。这借天眼的法术,小道早前听师傅说起过,还非得是这么个未晓人事的小人儿不可。小娃娃业力清净,一念不生,它那双眼睛与大罗神仙的天眼无二,师叔是借娃娃的眼睛望诊,陛下想必是有救了!”
小娃儿不哭不闹,被聋道人照看着,趴在寝宫的窄榻上沉沉睡了一日。伽罗照旧守在御榻前,喂药、擦汗,换下透湿的衾单。
病症一天重过一天,他身上的旧疾又发了出来,粗粝的斑疹浮上脸颊,身上、腿上却像是比从前更重了……
夜幕再次笼罩了掖庭,二位道长告别了伽罗抱着孩子出了宫门。王纮亲自驾车护送,终于在晋阳城西找到了孩子的父母,将孩子交还于母亲的怀中。
孩子的父亲释然松了口气,自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送到二位道长手里,“昨夜我俩沿街寻找丢失的孩儿,一位仙童突然降临,令我二人回家坐等,说今夜必会有二位道长将我家大宁送回来,又命我将这封书信转交于二位道长,请二位道长念颂写在这上面的什么咒,便可保我儿安然无恙。”
哑道人点了点头,接过书信看了看,转交予聋道人。
聋道人一边看一边点头,“哦,原来如此。”摆了摆手,“孩子抱来——”闭起双眼,呜哩哇啦地念了一通。一转身,将手中的信交给了王纮,“烦劳将军将此书信带回离宫,这上面除了神咒,还有一副药方,乃是大罗金仙显灵,专对陛下的奇症!”
“二位道长要去哪里?这么晚了,莫不一起回宫?”王纮接过信揣入怀中。感觉两位道人急着脱身,不免怀疑这药方的可靠性。
“都说了是大罗金仙显灵!这小哥昨夜里也是亲眼所见,还会有假?我二人得在三日之内赶回娲皇宫焚香拜谢。如若失了礼数,惹得上仙动怒,陛下的病不能痊愈,你可担得起这杀头的罪名?”。
“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出去路,若有所思地望着夜色下一双飘然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