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已矣,心痛,惋惜,都已经于事无补了。伽罗别开视线,不愿面对那自鸣得意的“杀人凶手”,气若游丝,深深的罪恶感仿佛将整个人掏空了似得,“叔父,您怎么会在这里?”
“高子进叫我来此搭救你。”手刃突厥叛逆本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差事。
“为什么偏偏是您呢?”口气清冷,满眼狐疑。
“我是你的叔父,除了我还有谁更可靠呢。”
“单单为了这个?”闭目嗤笑,“直到现在您还觉得他是个呆子么?”
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呆子!那小子一肚子的鬼点子。”
“叫我看,他是想叫突厥与柔然大动干戈,他们大魏看着二虎相争坐收渔利。他不想招惹突厥人,才把这吃不进嘴的烫手山芋丢给了饥肠辘辘的您。”
“你想叫我放了那个突厥人?他可是头兵可汗做梦都想杀死的人!”
“室点密是何人,叔父不会不知道。土门的弟弟恶名在外,那就是个刀口舔血的魔王。伊利可汗死了,不过再推举一位可汗,新的可汗再来复仇,这么打来打去,除了消耗国力有什么好处呢?”
“可……”
“待到两败俱伤,便是魏师北进之日。隔着千山万水,于突厥倒是无碍,腹背受敌的乃是我柔然!”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纷乱的心绪,“高子进之所以会选中您,是铁了心要置土门于死地,他料定你不会心慈手软。他要借柔然之手铲除异己,从而避免与突厥结仇。中原人向来擅用‘远交近攻’,隔着柔然,突厥于大魏是不能缺失的盟友。”
“该死!我以为他是为了你才……装得情深意重,差一点把老子给骗了!”
“的确是因为我,他才想要土门的命。另外的原因嘛,大概是报复。同样是为了我,土门将高子进佯装被俘的经过透露给了元善见,分明是想要高子进的命。”
蔑然低咒,“呵,狗咬狗,没一个好东西!感谢上天给了柔然一位倾城倾国的公主,叫一对盟友心存嫌隙。”手按胸口向天一拜,急切的问道,“此时我们该怎么办?返回柔然,还是听凭高子进安排?”
“叔父明知道我舍不得他,何苦这样问?更何况,你我想要返回柔然就能回得去么?你带来的这些兵马岂会乖乖地放我们离境?”
午时将近,身着囚服的钦犯被一一赶下囚车,拖着沉重的枷铐列队进入刑场。
因为动过重刑,犯人们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隔着百步的距离着实不好辨认。高洋左看右看,才辨认出几个熟面孔——礼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宣洪,还有济北王等等。
锁链声哗然,荀济最后一个被拖下马车,浑身伤痕累累,已然站不起来了。
鼓声隆隆,杨愔奉命主持法场,看看了押赴行刑的一伙重犯,跪拜高居尊位的齐王,又暗自与高洋交换了眼色,步上刑台对着奄奄一息地荀济责斥道,“衰暮之年,何苦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荀济长髯飘摇,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抬起头,“人已朽暮,壮气仍在!”
“你自知衰暮,再没有成就功名的机会,所以才结党谋逆,欲挟持天子而诛杀重臣,为博青史留名,居心何其歹毒?”
凛然大笑,“哈哈哈……何苦颠倒黑白,公道自在人心!”
高澄长眼微眯,睥睨而望。搁置羽扇,沉声质问道,“本王一向仰慕荀公的才学,欲保荀公不死,却不知荀公为何谋反?”
白眼一番,傲慢地嗤之以鼻,“哼!奉召诛高澄,何谓谋反?”
“放肆!”高澄怒目圆睁,“砰”的拍案而起,“拉下去,统统拉下去——烹杀!即刻行刑!”声震寰宇,宛如惊天霹雳;衮服临风,仿若死神的深吟。
油锅滚沸,惨叫,哀嚎,逃遁,挣扎,顷刻上演一幕人间地狱。
刑场上的混乱迅速化为压抑的静默,观刑的众臣皆垂眸掩袖,有人昏倒,胆小体弱的竟当即就吓死了几个……
伽罗一行再度进了中皇山,沿途的哨卡皆已撤去,只剩下零星几名看守工地的征夫。
“叔父,他临行前是怎么安排的?”伽罗自觉身子越发沉重,骑了一天的马着实有些疲惫了。
“呃……”那个混帐小子只叫他把人救下来,之后的事他竟忘记问了。
“回公主的话——大人说,公主身子娇弱,不便长途跋涉,且随将士们回营地,在山中休整几日。”颜玉光挑帘下了紧随其后的马车,跪上前来答话。
“他会来吗?”伽罗猜想他是要她在此等他。微喜,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
“这个……大人没说。”
嗓音一沉,“我只等他三日,三日不来,我就走了。”
“朝局动荡,奴婢恳请公主体谅大人的艰难!”伏在马下替主求情。
狠狠剜了她一眼,腰杆挺得笔直,“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来教训我?”每每对着颜氏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感,哪怕患难相依的日子,两人之间也还是隔着点什么,今日再见,全无姐妹重逢的喜悦,厌烦的感觉竟越发强烈了。
“公主息怒!怪奴婢多嘴,求公主责罚!”砰砰的嗑着响头。
“算了,起来吧,你也是好意。”心烦意乱,目光略过楚楚可怜的身影,扬鞭打马向队伍的最前方奔去。
画帘半卷,水气缭绕,高洋直睡到晌午,泡在娼馆的泉池里醒酒。
醉眼半眯,与背靠立柱侧坐池边的高归彦窃声攀谈,“想个法子,我得出趟城。朝野上下几万双眼睛盯着我,我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眼前消失。”
“大人只要一挪地方,每一个脚印都有人记录在册密报齐王。下官以为,还是忍耐一时为好。”高归彦挽起半截衣袖,散漫地撩着水。
“所以才叫你小子想办法。就为这个,我连官署都不敢回了。住在这青楼楚馆或许还能打个掩护,回到双堂我不就成了透明的么?”
“非去不可?”歪头斜楞着对方。
点了点头,心意已决,“此时不见,只恐再没机会相见了……”若举事不成,他还能活么?法场观刑时,他一直幻想着被丢进油锅。皮焦骨酥是什么感觉呢?疼不疼?要疼多久才会断气?可笑这滚油竟能治他的痼疾,一下锅,身上的鳞疹斑块再也看不见了。
恍惚间汤池化作一锅滚沸的热油,惊恐地拨开灼热的泉水,虎躯一振,飘然落回了现实。
浑身发软,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前额,微微窒息,双手掩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高归彦赶忙凑近询问。
虚弱地摆了摆手,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嗓音艰涩而沉哑,仿佛换了个人,“没,没什么。想必是昨夜里喝得太多,伤了心脾,睁着两眼竟做了个噩梦。”释然轻笑,竭力掩饰着透彻心脾的恐惧,“稍后随我同去医宫会会那老仙君。近日心中烦乱,纵使喝得烂醉亦整夜失眠,午后得闲,找他瞧瞧病。”
烹杀一伙乱臣贼子之后,高澄加快了篡位的脚步,一连数日召见常侍陈元康,侍中杨愔,侍郎崔季舒共谋于东柏堂。
一夜疏狂,元玉仪偎在亲姐怀里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湄眼半眯,娇懒地拂挵着静仪赛雪的香肌,“姐姐,昨夜里可曾尽兴?齐王殿下分明偏心于你,我妒忌!”耳鬓厮磨,娇滴滴地撅着小嘴。
“齐王答应给你姐夫加官晋爵,此话可当真?”披上单衣,兴冲冲地坐起身来,“妹妹何苦捻酸?姐姐是有家室的人,不过是仰慕齐王英武,临时凑个热闹,断不会夺了齐王对妹妹的宠爱。可话又说回来,你还真以为齐王对你的宠爱能天长地久么?前有先例,哪个不是三五日的热度,不如趁此时机多捞点好处,将来得个安稳日子过。”
“听姐姐这话,好像是为了姐夫的前程才跟齐王相好似的。”憋着一脸坏笑,放肆调侃,“呵呵呵,可我怎么觉得姐姐受用的很呢?”
“最下作的模样都被你看到了——”假意羞恼,捉起绣枕狠丢向对方,“不许你说,你个混丫头!”
元玉仪接住迎面袭来的枕头抱在怀里,故意模仿静仪俅欢时的样子,继而跌坐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姐妹俩如两枝缠绕的花枝扭打在一起,一个被掣下了亵褲,一个被斯烂了中衣……
说了一会儿悄悄话,起身唤人侍候梳洗。玉仪看了看窗外执枪而立的卫兵,懒洋洋地问道,“大王几时出的门?出门时可有什么交代?”
侍女跪地回话,“大王辰时出门。吩咐奴婢好生侍候两位公主。一晌一晚都叫公主自行传饭,不必等他。”
“厨下都预备好了么?”执笔画眉,兀自捋顺了披帛。
“只等公主吩咐。”
“那就摆上来吧。叫那些卫兵到别处转转,免得他们看到我姐姐,再生出一堆闲话。“
饭菜说话就摆上了桌,厨下苍头薛丰洛带领一众庖厨列队来请。元玉仪大妆完毕,挽着静仪的手出了房门,一一扫过俯首跪候的庖厨——
苍头打头,兰京居中,隔着两个人头,竟多了一张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