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冒了一通火,兀自脱了鞋袜,左右端详着肿涨的脚踝。
“你们这些公子哥呀,还真是娇生惯养。”土门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敏锐的察觉到对方脚踝的异样,“肿得这么厉害?”
不愿提起之前在地牢里经历的那场噩梦,提起袜子轻松说笑道,“别担心,天生的。本官天生重踝,一直都是这么粗粗壮壮的。”
其中缘由伽罗心知肚明,揣摩他不想叫土门知道原委,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能下山么?”
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放心吧,我就是拼了命也得把你背下去。”
“谁要你拼命,我宁愿跳下去也不要你再受这份罪!”
“你看你看,又犯浑。遭这份罪我心甘情愿,因为甘愿自然不觉的遭罪。”
清凉的山风送来一阵洒脱的笑声,遂见一名黑衣老僧手拖着钵盂信步登上最后几个石阶,“婆娑世界,能忍自安,阿弥陀佛!”
伽罗欣然欠身,“一大早在观音殿前见着您,还当是自己眼花了,想不到真在这儿遇见您。”
“这山上的忍冬开了,贫僧是循着花香来的。”将手上的钵盂推到伽罗面前,“老院主说后山的仓房里躲着几名施主,安排人送些斋饭。贫僧想来顺路,便应了下来。”
高洋默默感叹,这佛国净土果然不一样,才饿得咕咕叫,饭菜就来了。招呼着伽罗先吃,欣然攀谈道,“方才听大和尚说什么‘婆娑世界’,可否赐教?”
“婆娑即堪忍,堪忍即婆娑。所谓堪忍,就是尚堪忍受,没什么高深的道理可讲。”老和尚合十一拜。
“每每不如意的时候,我总会胡思乱想,为什么要忍受呢?真不如一死了之。”
“哈哈哈,”爽朗大笑,回音震彻山林,“正因为‘尚堪忍受’,施主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死。这婆娑世界里有让人恐惧的痛苦,同时还有让人贪恋的东西。生出厌离之心,哪有那么容易。”
“我想问问人死后是什么样的?”
“贫僧说有十方净土,有阿鼻地狱,施主可信?”捻着佛珠轻笑。
“若非亲眼所见,实难起信。”挠了挠后脑勺,以为执着谈论死后的事不如说说活着的情形,“那就请大和尚讲讲这婆娑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老和尚想了想,屈起一条腿盘坐在崖边的大石上,悠闲的垂着另一条腿,“那贫僧就来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野狐和一只野鹿同住在一棵树下,野风时常折断树枝鞭打他们的脊背。野鹿并不在意,以为风吹断树枝乃是平常之事,可是野狐就耐不住了,打算前往别处生息。临行前野鹿对它说,‘这棵大树不仅能为我们挡风遮雨,更给我们带来了甜美的果实,你为什么要到别处去呢?’
野狐说,‘不,我受不了这里,你觉得舒服你就住着,我一定能找个更好的地方。’
野狐又来到一片旷野,白天炎热,而夜晚寒冷,它觉得忽冷忽热难以忍受,住了几天就打算走了。一只野兔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走呢?这里的天气虽然差了一点,好在没有虎狼出没。’
野狐头也不回,‘这要命的地方我受够了,这地方不是我想要的。’
野狐又来到一片苍翠的山坡,景色犹如仙境,可住了没几天又觉得此处不够理想,因为这里有凶猛的狮子,还有阴险的豺狼。时时都能听到他们可怕的吼叫。然而,野狐贪恋这里优美的风景,还是勉强住了下来。直到有一天给豺狼抓住了才后悔当初不听朋友的劝告,落得今日的下场。”含笑起身,稽首道,“这就是‘婆娑世界’的真实写照,贫僧还要上山就寻那花儿,就此告辞了。”
伽罗毫无胃口,将手里的饭钵推给高洋,随口问,“你想到什么了?”
“呃?”吃饱饭之前,顾不上想别的事情。
“我是问你听了刚刚那个故事想到了什么。”
“你呢?”随口搪塞。
答话的却是土门,“做了多少年的金匠,从没见过至纯的金子;做了多少年可汗,从没见过十全十美的人。”
伽罗认可地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无奈的嘲讽,“十全十美的注定不会出现在这‘婆娑世界’里。婆娑是什么?是残缺——尚堪忍受的缺陷。这个世界之所以被称作‘婆娑世界’正因为它充满了种种缺陷。我不该生在这里,这里没有我想要的圆满。”
高洋囫囵咽下嘴里的饭,抹着嘴巴接话道,“那片犹如仙境的山坡在狐狸眼里显示出残缺,可那分明就是狮子的乐土,哪里有缺憾?”
土门一向自诩草原上的豺狼与雄狮,怅然感叹,“大树同样是野鹿的乐土,我们眼看着它忍受着断枝的鞭笞。豺狼、狮子一定也在忍受着什么,只是旁人无缘得知。”
正如他所说,躲在金铺里的元善见此刻就在承受着一头雄狮所要面对的痛苦。在日益强大的对手面前,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恐惧油然而生,迫切的想要依靠什么来保护自己,突然发觉自己两手空空,没了指望,仿佛听见死神迫近的脚步……
近卫很快找到了密道的入口,又同荀济协力搬开了填塞洞口的石块,元善见亦屈尊搭了把手,天色擦黑的时候,封闭的密道终于重见天日。
元善见秉烛进入密道,躲开绊脚的碎石,环视陈列着一排兵器和几个水罐的石室,“这里与其说是密道,不如叫做密室。逃生的门在哪里?那边通向什么地方?”
“臣无能,这个怕是只有问从这儿逃出去的突厥人。”
“高子进呢?他也不知道么?朕以为他留着这条密道并非玩忽职守,乃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或许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对高澄已然有了防备。”
“只可惜高尚书被突厥人挟做了人质,不然定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不,他不会帮朕的。”心里默默叹息:郁久闾伽罗,你可把朕害惨了!此时,你身在何处?那些突厥人有没有难为你?朕如今自顾不暇,竟连一道派兵营救的圣谕都不能发。
“陛下,这店铺里还存着些肉脯,臣请陛下用膳!”荀济接过近卫在店铺后厨里找到的食物,伏跪在地,双手举过头顶,君臣之礼丝毫不敢废弛。
“爱卿免礼。朕一路上全仗二位护持,朕把你们当作家人,快快平身,且莫再行此大礼。”赶忙起身将对方搀扶起来,“若天佑我大魏,朕若还能坐在那太极殿上,定托付江山,重重封赏!”接过肉脯,招呼二位忠臣一道落座,“来,咱们一起用膳。”
暂时脱离了危险,复又填饱了肚子,绷紧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闲聊朝局,大骂乱臣,又听荀济讲了一番改革弊政的方略,你来我往聊得热血沸腾,全然忘了时辰。
又过了些时候,三人都觉得乏了,靠着墙壁昏昏欲睡,又担心巡逻的哨兵忽然闯进来,不敢睡实,都半眯着眼睛抗拒着成群袭来的瞌睡虫。隐约听到石墙那边有响动,渐渐化作清晰的脚步声。元善见赫然惊起,屏息拔出袖中的短刀,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
什么东西咔咔的响了几声,兵器架后侧的整面墙壁轰然抬升。
土门被密室里的灯光吓了一跳,来不及关闭石门,就被突然袭来的利刃刺伤了左腿,身子向后一倒,急忙撑住一侧土墙,跟在身后的女人惊叫着向后退了一大步,紧贴着墙壁滑坐在地。
慌忙转身将人扶起,顾不得多问将人扛上肩头,踮着一只伤腿转身就跑。
“站住!何人?”元善见夺了近卫的刀,钻过石门下不足二尺的空隙紧追上来。
土门停下脚步,对着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声音说道,“我能打开那道石门,自然是这里的主人。”
“突厥人?”
“不错。你又是何人?怎么会在这里?”
“朝廷钦犯。躲避官兵,借宿一夜。”
伽罗越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提高嗓门试探道,“元瑾?”
元善见愕然一惊,想要直刺向对面的突厥人,又怕伤了她。犹豫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香儿?”伽罗意为香,仿佛记得他曾这样唤过她,亦或是在梦里,他早已习惯了用华语唤她的名字。
“快放我下来!”
女人突然有些激动的嗓音,让土门颇感意外,“怎么,你们认识?”不仅认识,两人的关系还非比寻常,这大魏境内除了高澄居然还有人敢这样亲昵的称她为“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