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清站在观音殿的暗影里目睹伽罗跟随来访的黑衣人上了轺车,来人虽穿着宽大的斗篷看不清面目,举止步态分明是一名妇人。
她究竟要把公主弄到哪里去呢?
城门早已上了锁,此时不便通风报信。在檐下徐徐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将汗巾扯做两段,咬破手指写了两道符咒。方要取火焚化,忽听身后一声朗笑,“尝闻修道之人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夜不谈鬼神。老仙家与这位公主因缘深厚,居然为她乱了方寸。”
循声望向殿门前的黑衣老僧,其人鼻直口阔,轮廓分明,挺立如松,谈吐如钟,已然出尘之相,遂收了手中的符咒稽首一拜,“惭愧,惭愧。云清早年便被逐出山门,算不得什么仙家。不过略通歧黄之术,略晓奇门遁甲,皮毛尔,有幸被尊一声‘仙家’,不过是仗着年纪大些,众人抬爱罢了。”
“曾经性情中人,鹤发之年依旧率性不改,钦佩!”合十稽首。
“呵呵,老夫与大僧不同。老夫以为‘有’,大僧以为‘空’。老夫只是修,清不清的却不深究。老夫深恋红尘,从不以为苦,故而求长生。大僧以皮囊为凡赘,老夫却视若珍宝,所以行医。”
“仙家夜半趋鬼,凶险异常,只恐耗损真气……”口称弥陀,转身跨进了殿门。
高洋拜望过孙腾,便与高归彦一起来到了醉香楼。华灯初上,人流如梭,钟鼓宴乐,一片奢靡。
高归彦在席间听到诸多传闻,赶忙折回包厢凑近酒酣的尚书大人耳旁,“皇帝陛下果真被打了三拳,相国酒酣,当众指使崔季舒所为。”
“呵……呵呵……”高洋趴在桌上,吃力地抬起下巴,“他该打,活该挨这顿好打!占人妻女,也不看看主家是谁。只恨我当时不在场……”心中暗自庆幸,他总算躲开了这场要命的聚会。否则那个奉命殴打天子的人八成就是他。他不照做,只恐惹恼大哥。他若做了,那帮“保皇党”口诛笔伐还不把他给活吃了。
并不欣赏大哥的做法,这千古未闻的骂名纵然举事得成也难以洗刷。有朝一日大哥会胁迫史官把这段删掉吧?怕的是那些宁可碰死在殿前也要秉笔直书的御史,人家博个青史留名,他可就遗臭万年了。
倒在美人怀中,迷迷糊糊仿佛置身东柏堂,匆匆掠过两排夹道的神兽,打算向大哥直抒谏言。方才跨上玉阶,身后突然虎啸龙吟。惊愕回眸,那金铸的神兽居然都活了,圆睁着赤红的双眼,有的吐水,有的喷火……
仓皇惊呼冲进内院,转眼换了一副祥和盛景。身后的神兽和大门都不见了,融入了花团锦簇的梦境。
是梦。恍恍惚惚,他却还能断定是梦游仙境……
一池碧波,满眼繁花。远处的山是银堆的,近处的树皆是金枝玉叶。仙班乘云而来,恍惚认出那云中锦衣华冠的神仙妃子应是西王母。从未做过这样的好梦,心里美滋滋地凑上前去,意欲讨几载阳寿。
穿行林间,金枝梧桐上栖着五色彩凤,赤红的朱雀,明黄的鹓鶵,洁白的鸿鹄和紫色的鸑鷟……
忽见青鸾一飞冲天,声如箫笙,音如钟鼓。转眼被一条晃金仙索捆缚,泣唳悲愤,拼命挣扎着向西飞冲而去……
轰然坐起,惊愕地大睁着双眼,莫名的预感如密布的浓云般笼罩在心头,疑心定国寺里的“青鸾”出了事情,起身便往外冲,身后紧跟着忽远忽近的呼喊声。
“大人这是怎么了?突然像丢了魂似的,打算去往何处?”高归彦来不及提上靴子,一路追下楼梯。
“方才做了个怪梦,心里突然惴惴的。”高洋梗了梗脖子,迷迷糊糊地挠了挠后脑勺,脚步片刻未停。
“莫不是要出城?”私交至深,了然对方的心病。
“你且留在此处,等我消息,万一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也好有个支应……”
仅带了几名利落的护卫,策马扬鞭在午夜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全仗职权之便,手持京畿大都督的腰牌命守城兵士开了城门。宽大的翁城震荡着马蹄的回声,踏着氤氲的月华飞驰出城,举目望见百尺外停着一辆官车,车旁一抹通身素白的鬼影……
咫尺之遥,借着火把的光亮才看清那人的脸,居然是白髯飘飘的杜云清。
“老神仙怎在城外?莫不是专程在此候我?”以对方能掐会算的本事,知道他的行踪并非什么难事。
“幸而等到了大人。”捻着长髯步上前来,“个把时辰前,伽罗公主被一名妇人接出了禅院,一路向西,扬尘而去。”
“什么?”锦袍临风,极目向西而望,“适才做了个怪梦,初一时,似误入东柏堂,身陷龙潭虎穴。又一时脱了险,仿佛逃到了西王母处。却见青鸾被仙索捆缚,怨愤悲啼,冲西天而去。不想此刻竟一一应验了。”翻身上了马,扥紧缰绳调转马头,“我看老神仙气色不佳,想必是连夜奔波累着了,不妨先找个地方歇下,待明日开了城门再回医宫主事。本官就此拜别,只怕再晚就追不上了……”
伽罗跟随那官家夫人上了略显简陋的轺车,看似勉为其难,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先出了定国寺再说,途中寻一处荒僻之地伺机而逃。
车马驰上了官道,方才辨清她们正远离邺都匆匆向西而去。抬眼望着西沉的斜月,轻声问道,“敢问夫人要带本公主去往何处?”
“上党。公主放心,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夫人姓李?”隐约记得上党太守乃李希宗,其女正是那冤家的正室李祖娥。想起之前李祖娥曾不惜自残助她逃出囹圄,又见夫人面善,不像要害她的样子,不由怀疑此次亦是那冤家授意。
“呵呵,公主想必觉得老身貌似一位故人。不错,祖娥正是小女。”
“哦,原来是太守夫人,失礼失礼!”赶忙作揖,“夫人冒险携伽罗逃离京畿,援手之恩,伽罗没齿不忘。”
老妇幽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回应道,“不瞒公主,老身这么做,多半亦是为了小女……”
羞臊垂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分明是自己不好,勾搭了人家的夫君。更难得对方不计旧怨,几番搭救。无言以对,双手不自觉地搓弄着胡裙。
“老身知道,此事都怨外婿。然而公主乃金枝玉叶,应自顾体面,万不该由了那呆头呆脑的。公主可知在陪他玩火,他一人赴死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小女,外孙,乃至我李氏一门……”
伽罗心中隐隐愧疚,恨自己未能体谅旁人的苦处,恳切地回应道,“夫人说的是。怪伽罗一时贪欢,酿成大错。更谢夫人不计前嫌,冒死救我。”
“诶,”推谦地摆了摆手,“无需道谢,老身亦有一事相求,不知公主可否成全?老身于上党为公主预备了一处幽静之所,公主只管放宽心将腹中孩儿生下来,便是成全老身了……”
驾辕的马儿突然一声嘶鸣,似受了巨大的惊吓,突然调转马头朝驿道边的林子里狂奔而去。耳边风声潇潇,车身剧烈摇晃,重心突然偏移轰隆一声翻倒在一大丛荆棘里。雉鸡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紧跟着几声惊嘼的怪叫,瞬时又恢复了平静……
伽罗镇定了片刻,推开车门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天色虽已微明,依旧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又见李祖娥的母亲崔氏正昏阙未醒,心中暗暗纠结,是该将人唤醒还是该弃之逃命?
“夫人,夫人——”思量再三,终于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醒醒,快醒醒,您不要紧吧?”
崔氏虚弱地张开眼睛,方才明白翻了车,被对方扶持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爬出了车门。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林间闪烁着极速晃动的火光,隐约听到人声,不像是跟上来的随从,疑心碰上了路匪,扯着伽罗地衣袖嘀咕道,“你听——不知何人?”
伽罗爬上车顶,奋力跳离了荆棘丛,看了看中箭倒地的马儿,起身眺望着远处的火光,“夫人莫慌。此地距邺城不过三五十里,未必是盗匪。”
崔氏困于荆棘丛中不得下脚,瞥见倒在血泊中的马儿吓出了一头冷汗,“这……这可如何是好?”
“难为夫人,拼尽全力跳下来吧。我接着你,不会有事的。”恳切地摆了摆手。
“不不不,不行……”几番尝试着要跳,终究提着裙摆退了回去。
沉下嗓音,假意恐吓道,“那伙贼人说话就到,你要是再不跳,可别怪我丢下你独自逃命去了。”
“别——”慌忙阻拦,“跳……跳……我跳!”一闭眼一咬牙,身子重重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伽罗连打了几个踉跄,险些仰倒在地,“走,先躲一躲,看看是什么人再说。”胸前被撞得闷痛,方才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隐隐渗出粘稠的血腥。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竟安然无恙。
“公主,这……”
“不妨事,”扯着对方的手臂奔向不远处一片干枯的荒草,“躲起来,万不可出声。若有个风吹草动,你我都得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