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什么……”高洋大睁的双眼全然没有焦距,恍然明白他并非身在地狱而是一个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东柏堂!
“既然都招认了,画押吧?”审问官手拿方才供认的笔录,踱着方步,不疾不徐的来到他身旁,“虽不可免罪,却可保大人死的体面些,免受皮肉之苦。”
仰面倒在刑床上,翻着白眼挣扎叫嚣倒,“我乃朝廷命官,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造次?”
“哦?下官居然忘了,大人有官职在身,还有皇帝陛下这座大靠山。可大人别忘了,您姓高,吃着高家的饭,一身的官职、权利都是渤海王给您的,您可不能领错了情,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人啊!”一脸假笑,眯着细长的小眼,捋着油亮的髭须,“老实交代,兵围农舍,皇帝陛下是不是也有份?大人若是奉旨行事嘛,那又要另当别论了。”
“什么兵围农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演绎着农舍里刀光剑影的一幕幕……
元善见!
他被利用了……
对方明知道他会胆怯,料定他会把营救伽罗的机会留给高澄,就此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高澄前去送死。
而眼下看来,高澄很可能已经脱险了,开始了疯狂的反扑。他已然被看作了同党,又因他身份特殊,想必会被用来杀鸡儆猴……
进了这东柏堂,怕是出不去了,他谨小慎微十余年,万万没想到最终落得个含冤而终的下场。
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齿缝间倒钻着凉气,瑟瑟地轻吐出几个字,“冤枉,我冤枉……”已经晚了!大哥心意已决,要置他于死地。更有那半醉半醒间的疯话,白纸黑字,已然成了铁板钉钉的证据。
伽罗必定还没死,她还活着,被元善见攥在手里。
他若敢直言揭发道出实情,那女人顷刻殒命……
天色阴霾,暮云厚重,没有一丝风。雪花静静地飘落,大片大片的,犹如洁白的鹅毛翩然荡过忧伤的美眸。
身后的马蹄声追了上来,男人引缰勒马,挥臂将回营取来的雪白腋裘披在她肩头,顺势捧起冰凉的双颊,“你知道我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在想,我不该把你留在这悬崖边上。”
“怕我会策马一跃从这里跳下去?”坦白的说,一瞬间她是想过。
“越想留住你,越怕留不住你。”敛眉苦笑,“呵呵,我这是怎么了?”
扬手推开温热的手掌,转头将视线甩向远方,冷然低语,“我希望高澄死。”暗暗自嘲,她可能是普天之下最歹毒的妻子。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高澄若活着回去,必会要了‘他’的命。
“忽然想通了?”他以为这样的坦白是在向他邀宠。她足够的伶俐,像极了她的父亲,知道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倒向哪一边。
伽罗不以为然摇摇头,“我想得通想不通有什么用?天地不以我的意志运行。就算我想不通,我能说服你么,尊贵的陛下?”
被人识破了身份,元善见不免有些尴尬,同时表现出几分与生俱来的得意。难怪她突然转变了立场,在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之后,如此选择就不奇怪了。耸了耸肩,释然轻笑,“朕本想迟一点再告诉你。”
“在高澄死后——你掌控了大局的时候?”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胆怯,他打心眼里畏惧高澄。
“不错。朕的确是这么想的。”女人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事事被她看破点破,叫人少了几分卖弄高明的乐趣。
“事若不成呢?”侧目睨着他,骤然变了脸色,“你是君,高澄是臣,纵然查出你是背后主谋,他亦不能把你怎样。可你替别人想过么?”
“除了那个被朕冒用身份的祠部郎中元瑾有些冤屈,并没有其他人牵涉其中。”
“那高子进呢?一个被选定继承渤海王爵位的人,别告诉我他与此事毫无关系。”
“事前,朕是宣见过高洋。朕希望他能帮朕,可惜他拒绝了,枉费朕对他如此器重。”幽幽吐出一口怨气,眺望着白茫茫的一片江山,坦言道,“如果朕不能杀掉高澄,他必会恼羞成怒而失去理智,杀掉那个呆子,无异于自断一臂,待到余怒过后已经晚了,这就是朕想要的结果——他们兄弟俩必然有一个要死。”
“呵!是两个都要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从小耳濡目染,早已厌倦了明里暗里的所谓权谋。
“对,你说的对。”点了点头,无奈又被她猜中了心思,“天下,只能是元姓的天下!”
猛然拉开弓箭对准他的胸口,迎上他略显仓惶的目光,“你的弓箭出卖了你。之前我只是怀疑,并不敢确定你就是大魏皇帝,这张弓上刻着陛下的御笔——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你不该把箭对着朕,负了朕对你的情意。”开阳说的不错,他是被爱意冲昏头了,把性命交给了一个难分敌友的神箭手。
“别逼我杀你!我不想动手。只想你放我走,我保证不会透露半句关于你的事情!”
“如果朕不答应呢?”他不信自己会看走眼,挺胸凑近箭簇,赌她下不了手,“朕说了,郁久闾氏已经死了。朕要你留在这里,不想你再跟男人之间的较量扯上一丁点关系!”
“尊主!尊主——”
远方断续传来急促的呼喊,七名玄盔玄甲的武士,伴着渐近的马蹄声自迷离的雪幕中现了身。
慌乱的表情在冷冽的花容上一闪而过,女人刻意摆正了架势,厉声要挟到,“叫他们别过来!”
“不想听听他们带来的消息么?”元善见扬手抓住箭簇,沉沉一笑,她若想杀他,他早就死了。
伽罗想了想,犹犹豫豫地放下弓箭,裹紧裘氅,静静俯视着百丈高的山崖。
七名护龙使俐落地下了马,跪在雪地里抱拳一拜,“尊主!败了……”
元善见心头咯噔一下,坐在马背上的身子微微打晃,闭目镇定了许久,只觉得老天爷都不帮他。难道真如这柔然女子所说,是大魏的气数尽了?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女人凄怨的目光,无意儿女情长,亦无心再去安慰她。
“放我走吧。”女人目光决绝,唇齿间幽幽飘出几个字。不是商量,不能再耽搁了!
“你先退下吧,朕有点累,不想说话。”侧目扫过她肩头的积雪,又抬眼望向空中的雪花。
“陛下若不准,我就跳下去。”她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他’。
“一听说渤海王还活着,你就要舍朕而去了?”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依权附势,女人啊,真情在哪儿?
“不——”突然拼命地摇头,泪水如山洪般倾泻而下,“我要去救高子进!陛下若不准,我便跳下山崖随他去了!”什么伦常,什么廉耻,统统顾不得了,世人笑话她也好,看轻她也罢,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她不想他死,只想他好好活着,不做他求,隔着千重宫阙远远的看一眼她就满足了。
“你在要挟朕?”满心挫败化作一肚子火气,龙睛微眯,冷冷地睨着她。
落雪染白了乌发,与他对视片刻,突然翻身下了马,踏着厚厚的积雪直冲向山崖。
“伽罗!”
下马紧追上去,劝阻的话还未出口,人已一步踏空,跳下去了。
“伽罗——”
亏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只衣袖;又听见“哧啦”一声裂响,赶忙抓住另一只手。
眼看着女人裙带飞扬,如春日的杨柳般荡在半空,哭得梨花带雨,还硬生生朝他寄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隐隐心疼揉杂着些许恨意,狠狠骂了几句,都是市井间贩夫走卒的俚语,下流不堪,依旧难解心中恨意。
“你放手!”一心求死,指甲深深插入他手臂的皮肉。
“混账!你混账!”纵然他臂力过人,肩膀却也近乎脱臼,“上来……朕答应……朕答应放你走……”
得知高洋被绑去了东柏堂,尚书府当下炸开了锅。李祖娥搂着一双幼子偎在榻边哭做一团,一口怨气憋在心里,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想不到这灭顶的灾祸说话就到了……
“姐姐,快别哭了!您倒是拿个主意啊?”薛怜奴带着侍女自西院风风火火的赶来,一进正房心就凉了半截。按说这大户人家的千金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儿,谁知一遇上事儿,就只知道哭,全无半点头绪。
顾不得位次尊卑,对着跪在门外的一众下人扬声吩咐道,“去送帖子!段家表哥,还有整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的那个高归彦,能想起来的人家挨个去送,让他们连名去保,结伴去劝,务必使渤海王手下留情!哦,还有常常出入渤海王府的那个崔什么、陈什么,立刻备几份厚礼,我陪夫人带着两位公子亲自登门去求他们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