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空山,雪照南窗。
内侍监身着绛袍头顶笼帽一路小跑进了殿门,轻摆拂尘斥退驾前侍奉的宦官侍女,环视四下,轻声奏报道,“陛下,事情皆已办妥,老奴向陛下交旨。”
元善见散着发,着一袭宽大的罩纱锦袍,心不在焉地观赏着含光殿内违时盛放的奇花异草。长指挑起一枝盛放的月季,不急防竟被利刺扎伤了手,无奈地捏了捏冒血的伤口,举重若轻地询问道,“没伤着她吧?”
老宦官深弓着腰,扯开一张持重而敦良的笑脸,“老奴使了些手段,此时人正睡着。”
“一匹烈马。多加派些人手,提防她醒来……”啪的一声折断了花枝,捻在指尖嗅着清甜香气。疑心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不香,不似她身上散发的气息。
拱袖一拜,压低嗓音回应道,“遵旨,老奴这就安排。”
雪还在下,阳光乍然穿透浓云,街市上行人稀疏,官车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大道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高洋坐在车上两眼发直,反复掂量着昨儿夜里信口编造的谎言。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该如实禀报?他为何不揭发元善见的阴谋,还用“山贼、路匪”替对方打掩护?
只为博一个忠臣的美名?
不……
城门开了,大哥想必已率二百精甲向城外的农庄进发。他本该做个谦卑的向导跟随大哥一同前去,然而大哥的话外之音似乎并不希望他出现在那里。他以困倦为由请退,大哥欣然应允,回程过半心里却忽然没了底,元善见的目的何在?只为制造令他二人复合的机会?说得好听,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信!
精心布局,眼下却一无所获,对方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把伽罗救出去么?恍然想起对方说过的话“她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朕即刻下旨将她赐死……”
脑海中血光四溅,白绫翻飞,赫然惊出了一头冷汗,口中喃喃自语,“不,不,不会的!”头兵可汗的女儿在大魏突然暴毙,他元善见绝没有胆量冒这个险,伽罗若有个三长两短,势必会惹得头兵可汗亲率大兵压境。
林风蚀骨,马蹄激扬着残雪。渤海王高澄身披重甲,头带傩盔,亲率二百护卫跟随兰改来到了城外数里的农庄。
原野一片白茫茫的,犹如水墨淡彩。村落很小,只有三五户人家,又因为房屋低矮,积雪太厚,险些就被错过了。
一百精甲奉命先行入村,杀了守门的农夫,将囚禁人质的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遂又将其他几户村民驱赶到一起,锁在一处。
高澄接到回报,遂率五十近卫驰入村庄,另留五十精甲埋伏于村口以防不测。
一声令下,两名先锋砰然踹开院门,几名农夫手持锄镰耒叉蜂拥而出,转眼间就成了刀下之鬼。
心中微微释然,果然如高洋所说,不过是一伙生计堪忧农夫为了糊口才出此下策……
火花四溅,先锋官挥刀砸开了正房的门锁,众护卫见一女子蓬头遮面蜷缩在榻边,皆不敢擅入,赶忙转身呈禀,“大王,侧夫人在此!”
高澄大喜过望,摘下傩盔疾步冲进房门,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念头一闪,便被那身似曾相识的衣裙冲散了。
“伽罗!”顾不得脚下粘滑,屈尊上前急于替对方松绑,“孤来迟了一步,叫你受委屈了。”一股酒气袭人,不见丝缕异香。方要伸出双臂,但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身子踉跄后仰,顿觉喉间一丝粘凉。顾不上多想,拔剑就砍,女人早已挣脱了虚绑的绳索与他刀剑相向。
“你是何人?”高澄一边问话,一边招架着咄咄逼人的短刀。
“少废话,拿命来!”女人招招狠绝,闪转拼杀。门外护卫惊见主子中了埋伏,纷纷夺门而入,一拥而上。
高澄挥手示意众人后退,面对眼前陌生的女子厉声警告道,“放下兵刃,饶你不死!”
女子见大势已去,眉间似有一缕哀伤,踯躅退了几步,挥袖打翻了幽光如豆的油灯。暗兰的火舌顺着桌面如瀑流窜,瞬间引燃了衣裙,凛然展开衣袖,如一只浴火的蝶扑向仓皇后撤的男人。
银甲瞬间筑起一道人墙,挥刀砍杀,残肢断臂碎成几块,带着飞溅的火苗引燃了被褥梁柱。滚滚浓烟直冲天际,高澄掩着口鼻在众人的掩护下狼狈逃出了屋舍,惊魂未定,忽闻院外刀剑相抵,喊杀冲天,方才笃定是有人设下圈套,想叫他葬身于此。
是高洋么?
元善见?
还是他们俩相互勾结,串通一气!
当空落下箭雨,袖盾短小,难以掩蔽。挥剑挡杀,眼看着一条条生死相随的血肉之躯以身相护,中箭倒地。
乱箭再度袭来,箭簇带火。侧目间,忽见土墙下被大雪深埋的一架堆砌着柴草的破车,再三挣扎,终于被数名近卫推搡劝慰着塞进了车下。发抖,祈祷,直到院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下来,方才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
“大王!大王——”一嗓疾呼。
是他的人,是他的人——
他们胜了!
顾不得一身狼狈,赶忙从车下钻了出来,转头间,那掩体的破车已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整束衣冠,释然出了口气:天意!下了这么厚的雪,那些带着火苗的箭簇才不曾引燃满车的柴草。
两腿微微打颤,只觉得几条人影在模糊的视阈里闪过,禀报了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不远处的茅屋还在熊熊的燃烧着,房倒屋塌的一瞬间火舌腾起几丈,或许伴着一声巨响,而他却只能听到心底恐惧与愤怒交织的回声……
伽罗睡得昏昏沉沉,隐约听见羊羔儿咩咩的叫声,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吃力地睁开双眼,只觉得周身酸痛。四下顾盼,仿佛又回到了漠北,只是这行帐更高更大更加富丽堂皇。
轰然坐起,恍然发觉自己只穿着一件轻薄的中衣,外面的袄子与袍裙都不知去了哪里。疑心被什么人轻薄了,细想似乎又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扬手扯下系着龙环的丝带,挽起流泻如瀑的乌发。
打算出门找人问个究竟,正要下榻发现脚上的鞋袜统统不见了,一双玉足被帐顶陶脑射下的光线照得柔亮如玉,每一根脚趾都透着红光,每一寸肌骨都像是透明的。
细细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这儿是什么地方,将她带来此处的人必是元瑾。那人不过是一介文儒,并非镇守藩王封疆大吏,所居行帐竟然如此奢靡,可见其深沐龙宠,倍受天恩。
只是猜不透对方为何忽然将她转移了地方,是因为那所小院被人发现了么?想来不会那么简单。隐约有种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呵呵,醒了?”熟悉的嗓音跟随手持弓箭的男人一起进了帐门,绑腿箭袖,皮革轻甲,一身利落的狩衣。
“皇恩浩荡,叫你改行做了武将?”伽罗肆意打趣,打着赤脚下了地,虽身为阶下囚,却从未感觉到对方的敌意。
放下弓弩箭袋,摇头苦笑道,“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怎奈生不逢时……”
“怎么,阁下以为元善见不算明君么?”无视尊卑,直呼天子名讳。
“呵!大权旁落,形同傀儡,明君?”闭目哼笑,忍不住有些气馁。
“你也说了,‘生不逢时’。太武开国时如旭日东升,孝文中兴时如烈日当空,轮到当朝这位天子已是残阳西坠,百年基业总要论个气数。”
“放肆!”厉声责斥,第一次露出嗔怒之色,“妄议国政,妖言惑众,你罪该万死!”
“呵,死一次就够了,何必万死?”蔑然扫过暴怒的面孔,全无惧色,“横竖一死,不吐不快。伽罗私以为元善见堪称明君!其人韬光养晦,励精图治,生于危急存亡之世,为实难为、不可为之事,且不论结局如何,堪称悲壮!”
望着她怔了许久,恍惚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背过身去反复求证道,“公主果真这么看么?”
恳切地点了点头,“果真如此。伽罗从不信什么‘成王败寇’,对英雄的仰慕由心而生。平生一不阿世,二不迎俗,不以荣辱定是非,不以成败论英雄。”
莫名的热泪盈眶,沉默了许久终于将喉间的哽咽憋了回去,走向帐门轻声吩咐道,“来人呐,朕饿了,传膳。”
“你说什么?”隔着几丈之遥,好象听到他说“朕”?
“真饿了,传饭!”转身回到帐内,扬起明朗的笑脸,“你不饿么?睡了足足两天。”信步来到她面前,近距离打量着她,“郁久闾氏已经死了,死在了城外那所农舍里。”
“阁下究竟想说什么?”凛然承接他的目光,全然不见扭捏羞怯之色。
“没什么。”从没有人敢与他对视,即便是高欢,高澄之流亦没有这个胆量。她为何不惧怕他?倘若得知他就是大魏天子,还会这样坦然面对么?
“伽罗是渤海王的侧夫人。”分明看见那黑眸中幽幽窜动的火苗,提醒他,同时提醒自己。
“我说了,郁久闾伽罗已经死了,渤海王或许……也已经……”轻抚拇指上的九龙玉韘。
“什么?”愕然一愣,惊慌失措地退了几步,“你好大的胆子!”一手捧着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我知道了,是圣旨……”扬手压着砰砰直跳的太阳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问道,“你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么?高澄一死,那投梁的侯景必然会趁乱北伐。朝中被重用的将领皆出于怀朔,都是高氏亲信,若宇文泰再以正统之名发兵河东逼陛下退位,尔等又当如何抵御?”
想了想,举重若轻地回应道,“陛下并不针对高家,只对那高澄一人,渤海王不在了,高子进或可继承王位,稳住危局。”
“他?”伽罗抬眼审视对方,挫败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可你实在是太冒险了!此事若不成,必将引来杀身之祸,元善见未必保得住你。”更令她惴惴不安的是,皇帝老子连继任的渤海王——接手军政朝纲的人都选好了,说明那呆子已然参与其中,脫不了干系。
羞愧啊!
夹在当中无从取舍,心像要被撕碎了。
她既不愿自己的夫君死于围杀,也不愿元瑾因为阴谋失败而殒命。还有一副熟悉的身影在她脑海中盘旋晃动,生生将她逼出了眼泪,不愿想,更不愿提,那只是她心湖中的一轮倒影……